第29章 美食(2)(1 / 3)

在《紅玫瑰與白玫瑰》中,張愛玲這樣寫王嬌蕊與振保調情:“嬌蕊放下茶杯,立起身,從碗櫥裏取出一罐子花生醬來,笑道:‘我是個粗人,喜歡吃粗東西。’——振保見她做出那楚楚可憐的樣子,不禁笑了起來,果真為她的麵包上敷了些花生醬。”

王太太的口味應該是張愛玲的口味,是完全的西洋化的口味,“王家的飯菜是帶南洋風味的,中菜西吃,主要的是一味咖喱羊肉,王太太自己的麵前卻隻有薄薄的一片烘麵包,一片火腿,還把肥的部分切下了分給她丈夫。”這與張愛玲的口味幾乎完全一致,這一片塗滿花生醬的甜麵包,幾乎決定了張愛玲的後半生。我這麼說可能有點故弄玄虛,但是不能一味斥之為信口開河,我的理由很簡單,因為人的口味其實可以反映這個人的性格特點,更細心一點觀察你會發現,人生經曆、生活方式,都可以在他喜好的美食——或者說飲食中反映出來。我甚至可以更誇張一點說,你從飲食中還可以看出這個人的未來走向——這一點也不唯心,更不誇張。就張愛玲來說,她打小就喜愛所有的西食:冰淇淋、巧克力、乃至蛋糕與麵包,老大昌麵包是她的最愛。所以張愛玲選擇自由寫作為畢生職業、最後出走香港直至美國,實在不是偶然。誇張一點說,是麵包、咖啡一縷芬芳牽引著她去了那個遙遠的彼岸,在那裏,她完全可以由著性子將麵包當主食。

老上海時代,張愛玲每天都是被麵包的香味喚醒——隔壁起士林淩晨烘麵包,“一股噴香的浩然之氣破空而來”,如此濃烈如狂風的香氣讓她在床上蠢蠢欲動,再也無法入眠。起士林咖啡最妙,麵包香隻可以聞聞,張愛玲酷愛的還是老大昌麵包——也就是王嬌蕊手中那隻塗滿花生醬的甜麵包,在振保眼裏,這位愛吃糖核桃的王太太也就是一隻甜美的麵包,是出自老大昌的塗了花生醬的小麵包。張愛玲對這種麵包很熟悉,她就是吃著它長大的:“離學校不遠有一家俄國麵包店老大昌,各色小麵包中有一種特別小些,半球形,上麵略有點酥皮,底下鑲著一隻半寸寬的十字托子,這十字大概麵和得比較硬,裏麵摻了點乳酪,微鹹,與不大甜的麵包同吃微妙可口。”可能對老大昌麵包印象太過深刻,後來在香港,僻靜小街上發現一家老大昌,張愛玲幾近狂喜,可裏麵空空如也,樓上樓下找了一圈,最後發現寥寥幾隻兩頭尖的麵包與扁圓的俄國黑麵包。店夥與從前老大昌一樣,都是本地華人。她買了一隻俄國黑麵包,回家發現黑麵包硬得像石頭,切都切不動,好不容易切開,裏麵一根棕紅的長發,雖說有點惡心,但起碼可以驗明正身,此麵包是青壯年斯拉夫男子手製。

中西合璧、殖民浸淫,雷電交加的東西方文明不但表現在服飾上,當然也體現在飲食文化、思維方式上。老上海的西式餐館比比皆是,養育了上海人的腸與胃,也培養了上海人的腦與心——在張愛玲的記憶中,起士林在樓下,而老大昌卻在法租界,法式麵包清香、鬆軟、奶香四溢,有著層層起酥的羊角,外脆內韌的“長棍”,不僅是外僑的最愛,也是偶爾嚐鮮的上海市民至高無上的生活享受。一直到王安憶記事時,老大昌的牌子也沒倒,王家姆媽常帶著小安憶去老大昌吃麵包,還有紅茶咖啡、芝士烙麵,不過要多花糧票。排隊等座的總是一些富裕而有閑的人們,打扮得很講究,頭上抹著發蠟,皮鞋鋥亮,褲縫筆挺,女的化著晚妝,風度優雅——你絕對想不到,這是“文革”時期的上海。似乎一切都變了,似乎一切都沒變,隻有老大昌麵包的滋味一如張愛玲時代。

海派作家程乃珊也和張愛玲一樣喜食西點(富家底子總是驚人地雷同),有一款拿破侖蛋糕讓她一食難忘,用鮮奶油層層疊疊粘合起來的法式西點千層酥,口口鬆脆,還撒著糖末,與硬錚錚的拿破侖將軍的形象似乎格格不入。待你一口咬下去,香甜的鮮奶油濺溢滿嘴,膩軟濃鬱,還有點鐵骨柔腸的味道,猶如拿破侖對約瑟芬的愛情——拿破侖蛋糕就是當年老大昌的招牌,據說法國人都不知道拿破侖蛋糕,隻知道此為千層酥——上海人拿起拿破侖做了免費廣告。

黏黏轉與蛤蟆酥