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30章 素描(1)(2 / 3)

印刷術很早就在中國出現,明清小說話本也早已在民間流通,但那多半是一些有閑階層吃飽了撐得慌的活兒,寫小說、搞戲班,收藏古書、設計園林——是他們喜愛的活兒。那個時候不可能出現暢銷書作家,社會封閉如枯井,一本線裝書、毛邊書貴比黃金。再說羊腸小道山高路遠,一輛牛拉破車吱吱呀呀,這都不可能催生一種暢銷書業。更何況知識的壟斷讓讀書成為極少數富家子弟的專利,遍地文盲讓知識傳播隻存在於少數特權階層。

老上海在大海之濱長江盡頭崛起,如同一座燈塔,一個現代文明的都市,它顯著的標誌就是文化的普及,大量的公司職員、產業工人乃至眾多市民,全都是文化群體,緊張工作之餘,閱讀是他們消遣的主要方式,大量為市民寫作的作家便應運而生——他們主要為遍地開花的市民類小報寫連載小說,很多懷抱夢想的各地文學青年紛紛如過江之鯽般進入北平、上海等浮華都市,如沈從文、張恨水等。沈從文初到北京很苦,租住在一個冷如冰窖的小屋子裏,常常飯都沒得吃,到慈善院偷幾個包子,到圖書館蹭點白開水喝。他在上海亭子間賣文為生時,因為愁著下個月的生活費,一寫就是一個通宵,寫到鼻血大流也不能停歇。張恨水也在老上海居住過很多年,做過編輯,寫過連載小說——和沈從文不同的是,他絕對是暢銷書作家,甚至許多報紙就以他的連載小說作為賣點,多的時候他一天為七家報紙寫連載,甚至有印刷工人連夜守在他家屋外等候,稿子一完工,馬上接了就往印刷廠趕。次日一早,這些散發油墨香的報紙就出現在市民餐桌上。

張愛玲和張恨水一樣是暢銷書作家,她的《流言》和《傳奇》當年在上海灘風行一時,據說小說集《傳奇》上市僅四天就銷售一空,工廠裏工人隻好連夜趕印。當時印刷圖片的機器還用腳踏,無數工人拚命踩踏,腳都踏腫了。張愛玲看到滿大街書店報攤上全是她的《傳奇》,得意得飄飄欲仙,忍不住自己也跑到書攤上買一本,然後裝作無意的樣子問:“這本書賣得還好嗎?”當年與她一樣齊名的還有女作家蘇青,蘇青也是一個獨立的女性,某次伸手找丈夫要錢家用時,丈夫抬手就給了她一巴掌:“你也是有文化的人,為什麼你不能掙錢養活你自己?”蘇青被逼無奈走上職業女性的道路——其實這份職業就是和張愛玲一樣做職業作家,靠稿費為生。蘇青出版過暢銷書《結婚十年》,大量的性描寫讓無數讀者趨之若鶩,這給蘇青帶來了滾滾財源。有一年過年,蘇青手頭拮據,怎麼辦?看到家中仍存有一批《結婚十年》,本來是作留存用的,手頭沒錢過年,便賣書。她當即叫來一輛黃包車,裝了一車書送往大街小巷各處書報攤。當時正值雪後,天冷路滑,黃包車翻倒,“書又掉下來了,《結婚十年》龍鳳帖式的封麵紛紛滾在雪地裏,真是一幅上品的圖畫。”這是她自己事後的回憶,盡管非常不易,但是職業作家就是靠一支筆養活著自己甚至孩子——而這些職業作家竟然都是女性,這就更加了不起。女人靠自己吃飯應當自豪,盡管有時候想起來有點心酸。蘇青曾說:“我家裏的釘子每一根都是自己釘的,可這又有什麼值得驕傲的呢?”

1952年,張愛玲如黃鶴一般離開上海,政體的改變讓自由作家絕跡了。一直到1980年代,社會開始逐步開放,一股老上海元氣才慢慢得以貫通。這股強大氣脈最終在上海新一代職業作家衛慧、棉棉身上複活,這樣的時代開始接近老上海時代,盡管差距仍然很大,畢竟慢慢接近了接通了,所以衛慧與棉棉就成了新一代的張愛玲與蘇青。

在時代的夾縫中

印刷技術的突飛猛進讓我們告別農耕與蒙昧,進入一種神奇而文明的美麗新世界——老上海就是這“美麗新世界”給中國人品嚐的一個甜頭,一種念想。生活在老上海的人們是有福的,當然這裏僅僅是指在文化閱讀方麵。那是一個崇尚閱讀的時代,也是一個全民閱讀剛剛來臨的時代,人們在驚喜之餘貪婪地閱讀著,沉浸在一種新奇的快樂體驗中。

在老上海時代,幾乎隻要是有文化的家庭,訂閱報紙雜誌是司空見慣、習以為常的事情,這在從前的中國是不可想象也是不可思議的。張愛玲和母親搶著讀老舍的連載小說《二馬》,連坐馬桶的時間也不肯錯過,一邊讀,一邊坐在馬桶上咕咕笑。張愛玲急得不得了,就守在衛生間門前,也跟著笑,知道母親是讀到精彩段落了。她和她的那些表姐表妹們一見麵就罵一個連載作家,因為他的小說實在太爛,但是一邊罵一邊讀,否則昏昏沉沉的午後,那些漫漫無涯的光陰該如何打發?張愛玲在閱讀了大量書籍報刊之後,很自然地就提筆寫作,她想要她的文字也能成為書籍報刊被廣泛大量地印刷。