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31章 素描(2)(1 / 3)

張愛玲與她的姑姑和母親都看過《娜拉》,從張家這三個自由的新女性身上,你可以清晰地看到上海女人為改變自身命運所付出的努力。張愛玲自己就不用說了,她生命裏的兩個男人都是她的愛情選擇,她姑姑為等待一份沒有結果的愛情,幾乎耗盡一生,經過60年漫長等待,才有了12年的生死相守。結婚時,這個78歲的新娘臉上已刻滿歲月的皺紋,婚紗下那滿臉燦爛的微笑卻像漫天霞光。這些女性傳奇婚戀隻能發生在老上海,發生在這些接受過西洋文明熏陶的中國女性身上——這裏當然不能少了張愛玲的母親黃逸梵,她就是活生生的娜拉,易卜生筆下出走的娜拉——一個小腳女人,為了追求理想中的新生活,毅然放棄舊式家庭闊太太的地位,離家出走到海外留學,最後與俊美得像明星一樣的美男戀愛。

胡適曾這樣說:“易卜生主義,我的人生觀”,魯迅曾做過一次著名的演講,主題就是:娜拉走後怎麼辦?他一針見血地說:“由於缺乏獨立的經濟地位,娜拉出走之後隻有兩條路,不是墮落,就是回來。”在老上海時代,出走的女人其實很少回頭,這時的上海已不是從前的上海,社會為這些女性獨立提供了足夠的生存空間,所以為了人格完整獨立,無數新女性像娜拉一樣走出家庭,走上社會,像男子一樣擔當起責任與義務。更多的女性作家如張愛玲、冰心、丁玲、蕭紅、蘇青等,她們成為一個強有力的陣營麵對男權世界,展示出一代知識女性的全新風采。丁玲借《莎菲女士的日記》表示,女性不再是家庭生活的奴仆,她們有能力、有膽量、有勇氣選擇愛情與婚姻,取與舍完全取決於她們內心的感受,是“出走的娜拉”教會了她們要崇尚“愛情第一”,娜拉就這樣成為女性們新的偶像與時髦。茅盾的小說《虹》塑造了一個全新的娜拉形象,她為了擺脫沒有愛情的婚姻,憤而離家出走。老上海明星周璿看後非常感動,她後來離開了在一起生活長達九年的丈夫,踏上了職業演員的道路,公開宣稱:“要做娜拉那樣的人。”

娜拉影響了一代老上海女性,改變了她們的愛情與婚姻,當然也改變了她們的人生與命運,一種“愛情至上”的風氣開始深入芳心,所以張愛玲才痛心疾首地說:“婚姻是長期的賣淫。”

身體跟著心靈走

老上海許多新女性將婚姻當做“長期的賣淫”。它的顛覆性在於,從來都是“嫁漢嫁漢,穿衣吃飯”——女人們眼巴巴地嫁個有錢的男人,好讓一輩子的飯票有保障。但是張愛玲並不買市儈的帳,她根本不想在婚姻的圍城裏隻對一個男人“長期賣淫”,或者為了穿衣吃飯去嫁一個男人,或者對同床共枕的那個男人早沒有愛了,卻還要強顏歡笑和他在一起,或者在夫妻生活中從來沒有愛情可言,有的隻是麻木乏味的生兒育女、柴米油鹽。她需要愛,需要愛情的烈焰焚燒心靈,而心靈從來都指揮著身體,而不是身體在強迫心靈。心中有靈才可以稱為心靈——靈在這裏指什麼?就是愛的感覺。

張愛玲就是一個跟著感覺走的女人,良好的感覺讓她生如夏花,她第一次見到胡蘭成就愛上了他,她認為愛情就是塵埃裏開出的花,或者說人生如塵埃,我們一個個成天都在塵埃裏打滾,灰頭土臉風塵滿麵,太需要在塵埃裏開出一朵花來讓我們去愛,塵埃裏如果沒有一朵花,這一輩子就活在塵埃裏,那就是白活一場。胡蘭成當時有妻有妾,她姑姑也旁敲側擊:“聽說他有老婆的。”可是張愛玲根本聽不進去,她也不想聽,或者說她根本就不在意他有沒有老婆,這個完全不重要,也無所謂,她要的就是現在,就是他現在的心,隻要此時此刻他的心在她身上,她什麼也不在乎。她就這樣愛上了胡蘭成,兩個人坐在房間裏徹夜談天,另一屋的姑姑不聞不問,家裏所有的門窗都關得緊緊的,恰到好處地給她和胡蘭成的幽會提供了私人空間,甚至胡蘭成可以光明正大地留宿於此。此時的胡蘭成對張愛玲來說是什麼?從民間來說,他就是野男人,野漢子。張愛玲與胡蘭成算什麼關係?是姘居——姘居也好,偷人也罷,張愛玲統統不在乎,她在乎的是胡蘭成這個人,她愛他,或者說他也愛她,男女之間,還有什麼比愛更重要呢?

這是1944年春天,1944年的春天,如果在胡適的老家徽州,張愛玲這樣的偷情女人要被家族以白綾“賜死”。如果在沈從文老家湘西,張愛玲這樣的養漢婦人要被長老發令“沉潭”。但是這裏是老上海,紅塵萬丈人欲橫流,張愛玲以她的方式愛著胡蘭成,傾城之戀或曠世絕戀,她以一種“美麗蒼涼的手勢”宣告她的愛情,這裏麵有青春的囂張與愛情的迷狂,也有作家的奔放與小資的張揚——女人,中國的女人,中國的有文化的女人,從古到今有幾個像張愛玲這樣活著?像張愛玲這樣愛著?女人的一生能這樣囂張一次癡狂一次,才沒有白活,才活得像個人——五千年來的中國女人活得像人嗎?她們像牲畜、像物品,唯獨不像人。但是她們是心甘情願的,並認為是理所當然的。而張愛玲這樣的女人應該才是恬不知恥,才是千刀萬剮——可是,張愛玲不會有羞恥感,也沒有負罪感,她浮花浪蕊,她活色生香;她衣著招搖,她語出驚人;她拒人千裏,她叛逃國外;她不花男人一分錢還倒貼,她不要任何名分就和心愛的男人睡在一起——她的背後全是“流言”,但她活出了一個人生“傳奇”,這樣的傳奇女人也隻能出現在老上海,出現在1940年代。往前,時代一片黑暗,往後,鐵桶一般的秩序不可能見容於如此另類、獨特的心靈,她選擇逃離是必然的,一路跌跌撞撞頭破血流奔逃海外,心靈指揮肉體,心靈強迫肉體,在一個風雪彌漫的冬天,在美國新罕布什爾州麥克道威爾文藝營,她遇到一個父親般的老男人——再一次倒貼錢包,再一次以身相許,再一次有了刻骨銘心的愛戀,再一次有了無法愈合的情傷——在賴雅將她折磨夠了撒手人寰之後,憔悴的張愛玲滿身傷痕,再沒有能力和心力去愛,她雖然1995年秋天才離開人世,但一顆蒼涼的心早在20年前就已經死去。