大約因為先生的學問在當代巳成“絕學”,所以敢於談論者甚少,倒是關於先生的一些真真假假的軼聞逸事,卻在文化界流傳開來,成為談資甚或笑柄。我平素留心南京文化史料,就不時會遭遇這樣的東西。季剛先生在此類描述中成為怪人甚至怪物,像他的老師太炎先生一樣,他的口音難聽懂,學問就更難聽慊,於是此輩也就可以心安理得地不必慊、不必聽了。這確是當今文化界的成名提徑,既想攀附專家學者以抬高自己,可對其學術成就又一竅不通,於是便竭力將其人“大眾化”,通俗以至庸俗到說者能夠隨意揮灑,聽者能夠趣味橫生。大師與“讀者”在這一層麵的“溝通”,令人心痛卻又無可奈何。季剛先生生前常教導學生,學問無幸致之理,與其為千萬無識者所譽,寧求無為一有識者之譏。作為季剛先生的傳人,作為季剛先生的仰慕者,都是大可不必為先生爭取那“千萬無識者所譽”的。
談論季剛先生的學術,我是沒有資格的。我對於近現代中國大變局中的文人學者的觀察,隻能出於“史”的基點,而不可能是“學”的角度。所以在季剛先生的遺著中,我最為關注的是先生的曰記。當年讀黃焯先生為《黃侃手批白文十三經》所寫的前言,知季剛先生的讀書劄記“散見於日記中,惜在抗曰戰爭時失去泰半”,心內十分遺憾,也就不抱什麼希望了。後讀《量守廬學記》,由《黃季剛先生遺著目錄》得知,先生的日記雖然“手稿全失”,但尚存鈔本十四種;複見程千帆先生《黃先生遺著目錄補》中有台北學生書局曾出版《黃季剛先生手寫日記》及黃焯先生所編《季剛先生年譜》“已寫定,待出版”的消息,不禁喜出望外,便期待著這曰記與年譜的早日問世。
沒想到這一等就等了十好幾年。直到2001年初冬,才在一位學長的案上,看到了江蘇教育出版社出版的八十萬字的《黃侃日記》,當即打電話去該社同任暉先生聯係,承任先生厚意,慨然應允贈我一部,遂欣欣然前往,攜之以歸,即煮茗捧讀。
首先令人深為感慨的,就是這部書出版的艱難。陸宗達先生的《序》,程千帆先生的《後記》,都作於1986年11月。程先生記敘了這部日記整理工作的經過:
先師道山垂五十年,平生所箋識評校諸袼既次第流布,獨日記尚未行世。同友生鹹以為不可更緩,乃集議推唐君文、許君惟賢、王君慶元、吳君永坤整理擬印行之”;“四君既各畢厥功,命餘覆視此整理搞完成於一九八六年,原已議定刊印,因故多年未克付梓一今承江蘇教育出版社大力支持,得以刊行,而十餘年間陸穎民、殷石臞、高仲華三先生先後歸道山:整理者之一唐文亦不幸於一九九二年因病辭世,均未得見成書,實堪傷之?“實堪傷之”的還不止於此。《附記》之後,又有吳永坤先生2001年2月所寫的《附記之後》,開篇即說:
大老師季剛先生的《黃侃日記》,時曆十五我,兩易出版社,終由江蘇教育出版社印行問世了。於役《黃侃日記》的兩代學人,不僅整理者之一的唐文君,且作序的恩師穎明先生、寫後記與附記的程千帆先生也先後掃道山,《曰記》於世未及見書後版權頁標示2001年8月第一版第一次印刷,實則到11月才麵世至於曾寄望於這部日記的研究者和讀者,又有多少人“未及見”,就無法統計了。
《黃侃日記》全書八十餘萬字,現在能夠見到的季剛先生日記全部收錄在內,始於1913年,1928年之前各年殘佚較多,以後的則基本完整,一直到先生逝世前二日輟筆止。與當代某些“名人”專為出版了給人看的偽“日記”不同,季剛先生的日記則是個人生活、思考、學習、研究以及與外界交流的忠實記錄,心地坦蕩,全無矯飾,所以是後人了解這位國學大師心路旅程的可靠因而可貴的材料,也是後人了解其同時代人物或事件的可靠而可貴的佐證。如果細細梳理,很可以藉此做出不少漂亮的研究選題來。
季剛先生曾對學生說:“記日記是很好的方法,既可留下心得,又能鍛煉手筆”他身體力行,日記文字典雅,內容極為豐富,有生平經曆、交遊行蹤,也有憂國之情、憫民之心,可以說是一位學者視野中反映出的時代記錄;當然更重要的是先生的讀書心得和治學手記,誠如王永坤先生在《附記之後》中所說,日記的中心是一個書字,“訪書、訂書、購書、理書、借書與還書、翻書、點書,鈔書、評書、講書、寫書”。所以這部日記不但是研究季剛先生生平和思想的最可靠的材料,而且是研究國學尤其是“章黃之學”的重要原始資料一從中既能夠了解季剛先生的治學途徑、態度和精神,某些學術觀點的形成、發展和變化,也能夠了觶他對於諸多事件與人物的真實看法,曾為某些人有意無意以訛傳訛的問題亦可得以澄清。書後附黃焯先生所撰《黃季剛先生年譜可與日記兩相比照閱讀,綱目更為明晰。