這一次,小爽沒怎麼費勁兒就在清華園找到了父親甄垠年的新居,小九棟7號。
與十多年前相比,小九棟7號主人又明顯蒼老了許多。但他的表情和目光仍然像過去那樣顯得深奧莫測,至少在小爽眼裏是如此。這使他覺得,眼前這個年過七旬的老人不是自己的父親,而是一個經常在報紙和電視上拋頭露麵,與自己毫不相幹的“大人物”。十幾年前相見時的那種生疏感和隔膜感不但沒有消除,反而更加強烈。尤其當小爽看到住在這幢寬敞幽靜、一塵不染的二層小樓裏除了父親甄垠年,還有一個年齡比自己的母親朱合歡年輕許多的漂亮女人時,他差點兒從門口抽身而逃,但他很快就站穩了腳跟。我不能讓劉石頭白白讓人抓回去,我得為他和榔樹坪的鄉親們討回公道。小爽想。我沒有退路了。
近幾年,小九棟7號已不像以前那麼熱鬧了,別說那些從前總是圍著他轉、躲都躲不開的新聞記者,就是上門造訪的朋友客人也寥寥無幾,連家裏的電話一天也難得響幾次,頗有點門前冷落車馬稀的味道。除了每個星期跟自己帶的幾個博士生見見麵,甄垠年很少跟外麵的人接觸,連政協會議也懶得去參加。他越來越習慣這種清靜淡泊、深居簡出的生活。每天上午一個人呆在樓上的書房裏工作,下午跟師曉曉一起給花盆鬆鬆土、澆澆花,偶爾兩個人還下幾盤圍棋,日子過得十分悠閑。在一般人眼裏, 甄垠年和師曉曉仍然是老師與學生或助手的關係,但校內校外的人都知道他們倆的真實關係。就連一些認識甄垠年的頗有地位和聲望的領導或友人,也認可了這種關係。知識分子嘛,名人嘛,行為方式總要比普通人特殊麼,何況,甄垠年院士年輕時就那麼風流倜儻、那麼洋派和特立獨行呢?隻是他們有點兒納悶,既然兩個人在一起這麼長時間了,幹嗎不正式結婚呢?對於其中的原委,誰也猜不出來。
對於兒子的突然到來,甄垠年沒有像上次那樣激動不已。按理說,人愈是到了老年,愈是渴望親情,但甄垠年卻沒有這種感覺,有時候,他甚至忘記了自己有一個兒子。這是不是太違背常理啦?
盡管如此,當甄垠年看到個頭長得跟自己一般高的小爽蓬頭垢麵地出現在麵前時,還是感到有些意外。
而且,小爽這次到北京不單是來找他,而是來幫三峽移民上訪的!
那一刻,甄垠年嘴角浮現出一縷奇怪的微笑。小爽不明白他幹嗎要笑。他覺得莫名其妙,甚至有幾分氣惱。他覺得自己永遠不明白這個“大人物”心裏想的是什麼。這也是他在內心裏始終難以走近對方的原因。
“你是想讓我幫忙打官司嗎?”甄垠年在客廳裏問了小爽好幾遍。當小爽肯定地點頭之後,甄垠年笑容突然凝固下來。他垂下腦袋,幾綹白發稀稀拉拉地耷拉到額頭上,臉色也變得灰灰的,仿佛遭受了誰的侮辱一樣,整個身體都在顫抖。站在對麵的小爽明顯感覺到了。他有些惶惑,不明白這個人的情緒為何變得這樣快。也許他不願意管這份閑事吧?爺爺不是說過,他是個大人物,關心的是國家大事,顧不上凡人百姓的小事麼?小爽想。
甄垠年不聲不響地把小爽丟在客廳裏,上樓去了。
甄垠年獨自在書房裏呆了很久。他想起父親甄超然當年說過的那句話,自古以來,隻有政府對不起老百姓,沒有老百姓對不起政府。但他最近想得最多的一個問題是,如果三峽工程真的會造福於老百姓和這個國家,那麼自己這麼多年來所作的努力又是為了什麼呢?或者說,長遠的利益與短期的利益、理想與現實,究竟哪一個更重要?這個問題,老朋友雲少遊在他的遺著裏曾經深入探討過,但他現在,甄垠年覺得離他提出的答案不是更近,而是更遠了。就在前些日子,甄垠年從新聞裏獲悉了雒越崎在香港逝世的消息。雒越崎臨終前,還給中共中央寫了一封信,表示堅決擁護鄧小平的南巡講話以及中央關於修建三峽工程的“英明決策”。對於雒越崎臨終之前再一次改變立場的真正原因,他同樣找不到答案。但他知道,迄今為止,反對三峽工程的人要麼學會了沉默,要麼正在一個一個相繼離開這個世界。剩下的人已經不多了。
對於這個時代,我已經無能為力了,這一輩子,我好像自始至終都是一個多餘的人,從青年時代起,四十年代、五十年代,一直到現在,我也許從來就沒有被這個國家真正“需要”過。我甚至對自己究竟適合於做一個詩人還是適合於做一個學者也拿不準。甄垠年想到這兒,不禁有些傷感。這個世界已經不需要我了。當然,兒子還需要他。但對於能否為小爽和榔樹坪老百姓的“官司”幫上忙,他心裏也毫無把握。
但無論怎樣,他不能袖手旁觀。我得試一試。這是我現在惟一能做的事了。於是,他給侯岩掛了個電話……