師曉曉做了一頓豐盛的晚餐。好幾天沒吃過一頓像樣的飯菜的小爽不管三七二十一,埋頭狼吞虎咽。師曉曉在旁邊用吳儂軟語讓他吃慢點,別噎住了,並且不停地給他往碗裏夾菜。對她這份阿姨似的溫和與熱情,小爽覺得很不習慣。更重要的是,他一直還沒弄明白師曉曉的身份。不過這跟自己有什麼關係呢?這麼一想,他就放棄心裏的疑問,一門心思地顧自己的肚子去了。
整個吃飯過程中,甄垠年都一言未發,臉上的神情還是讓人覺得那麼難以親近。
晚上,小爽睡在樓下的小客房裏。被子、墊絮都是師曉曉新鋪上去的,又軟又舒服。小爽躺上去沒多會兒就呼呼睡著了。夜裏,他做了一個夢。夢見縣長嚴雷率領著幾個彪形大漢在自己身後窮追不舍,一邊追一邊大喊大叫:“格老子的,跑到天邊也要把你抓回來!想告政府?除非太陽從西邊出來……”
第二天,小爽睡到上午十多種才醒來。當他睜開眼睛,看見甄垠年站在床邊,一聲不吭地注視著自己,那樣子,像是站了很長時間了。
甄垠年臉上的和藹表情,讓小爽感到有些不習慣。
“上訪的事你就不用管了,有關部門會派人去調查的,你回去好好上班吧。”甄垠年用緩慢的語氣說,“過幾年,三峽就要蓄水,你媽媽的墳到時候會不會被淹掉?最好趁早把墳遷到高處去,要不,我以後回榔樹坪,掃墓也找不到地方了……”
在小爽記憶中,這是父親第一次在他麵前提到媽媽。他不由心裏一熱,想說什麼,但嘴巴張了張,卻沒有發出聲音。
“榔樹坪的變化一定很大吧?”甄垠年拉過一把著椅子,在床邊坐下來,“離開那兒快二十年了,有時候,還真想……”他咽下了後半句,讓人不知道他“想”什麼。
但對小爽來說已經足夠了。打從記事起,他還未曾聽父親用這種語氣說過話,而且這樣近的距離。這麼多年來,“父親”在他心裏其實隻是一個若有若無的稱謂,像天上的一片雲,顯得那麼遙遠,可望而不可即,跟自己的生活並無實質性的關係,如果不是這次劉石頭請他來“上訪”,他也許再也不會走近這個“名義”上的的父親了。
“平心而論,我不是個稱職的父親。從這個意義上,我愧對合歡,也就是你的母親……”甄垠年繼續說,“小爽,你是不是有些……恨我?”當“恨”這個字從他嘴裏吐出來時,有幾分艱澀。
小爽有點兒發窘,不知道怎麼回答。好在甄垠年似乎並不指望小爽做出回答,他甚至都沒有看他,目光越過他的頭頂,望著房間的某處,仿佛望著一個遙遠的地方。
小爽一陣惶惑。他從未如此近距離地打量父親。他發現,這位白發蒼蒼的老人不再像過去那麼遙遠,也不像以前在電視上見到時那麼嚴肅和深不可測,而是跟許多上了年紀的人一樣,有點兒孱弱了。這種感覺可是從未有過的。這是不是因為他頭一次當著自己談起母親呢?
小爽說不上來。
“那個……水文站還在嗎?”甄垠年漫不經心地問了一句。
“在……”小爽說。他不知道父親為什麼突然問起這個。他知道峽江邊那座荒涼的石頭小屋跟父親的生活發生過多麼密切的聯係,甚至包括自己的母親。當然,這都是從外公那兒聽說的。可那都是多少年前的事了,現在提起來未免有些突兀。他想起一個人,一個同樣從外地來到榔樹坪的人,大約從父親離開後沒幾年,就住進了水文站,幹著跟父親一樣的活兒,幾乎像父親的一個替身。有一次,他還在上小學吧,跟幾個小夥伴在江邊玩耍,那個人突然叫住他,“你就是甄小爽嗎?”眼神怪異地看著他,發出一聲感慨,“你的眼睛長得多像你父親啊!”小爽像榔樹坪許多大人對那個人的態度一樣,警惕地注視著他,充滿了極度的不信任。“我認識你父親……”那個人咕噥道,但小爽仍然沒吭聲,他就扶了扶鼻梁上的眼鏡框,訕訕地離開了。就是那一年,小爽背著爺爺,一個人偷偷上北京去找父親的……
此刻,小爽很想問父親是否認識那個人,但他嘴巴動了動,還是打消了這個念頭。他還是不習慣跟父親這樣近距離的交談。
“有時候,我真想回榔樹坪,看看那個水文站,還有你爺爺,其實應該叫父親的,那是個多麼好的老人。說起來,他可是我的救命恩人呢……”甄垠年說到這裏,把目光收回來,轉到小爽身上。嘴角露出一絲笑意,“如果我真的回去,你歡迎嗎?”聽起來像是玩笑,卻又那麼認真的口吻。
小爽再次惶惑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