六 (1 / 2)

小爽離開北京後的當天晚上,甄垠年照例在客廳裏看新聞聯播,新聞裏播送了一條三峽工程即將動工的消息,其中有沈福天的一個鏡頭,雖然隻是一閃而過,但由於是特寫,很是引人注目。師曉曉見甄垠年不易察覺地皺了皺眉,接著,就起身回樓上的書房去了。

過了一會兒,師曉曉像往常那樣衝了一杯咖啡,來到樓上。書房裏隻開著台燈,光線十分暗淡。甄垠年坐在書桌前,稀疏的白發散亂地耷拉到黑色的皮椅上,似乎睡著了,師曉曉把咖啡杯輕輕放到書桌上時,瞥見甄垠年麵前攤開的一本線裝書中間,有一張顏色泛黃的舊照片。照片裏的甄垠年四十多歲,跟現在比起來還算年輕。另外兩人自然是不到一歲的小爽和他的媽媽合歡。這幅二十多年前的“全家福”,師曉曉以前打掃書房時見過。現在見甄垠年拿出來,她馬上想到跟小爽有關。畢竟那是他生活中一段難以抹去的歲月啊。師曉曉沒有往別處多想。跟甄垠年一起生活這些年,她對老師過去的生活雖然說不上全都了解,但至少也差不多了,包括那個“蘇菲”。但她從不去問,除非老師主動談起來。對師曉曉來說,甄垠年是一本厚厚的大書,而凡是大書總會藏匿著一些難與人知的秘密。她懂得尊重這些秘密。作為學生和實際上的伴侶,她所擔心的隻是老師的健康,還有精神狀態。這幾年,老師的身體尚可,精神狀態卻每況愈下了,尤其是最近,他臉上很難見到笑容,有時好幾天不說一句話,而且動輒莫名其妙地發脾氣。師曉曉心裏明白,這都跟那個三峽工程有關。是啊,這麼多年,老師都是不讚成修建這個工程的,可以說“反對”了一輩子,現在要修建了,他心裏的滋味可想而知。有一陣子,他甚至拒絕見任何人,包括那些偶爾找上門來的記者。他差不多把自己隱居起來了。長此下去,師曉曉擔心老師的身體會越來越糟糕,曾經建議他離開北京,到什麼地方去散散心,可他撇撇嘴,咕噥一句:“哼,我不會逃避的……”一副熟悉的孤傲表情,但在師曉曉看來,實在像個賭氣的小孩,一個老小孩。

第二天是周末。吃過午飯後,要是往常,甄垠年應該午休的,但他提出想去近春園散會兒步。師曉曉覺得有些意外。這麼些年,除了幾次師生聚會,甄垠年很少跟她一起去近春園,有兩次,她主動提出一起去近春園散步,也總是被甄垠年推托掉了。師曉曉隱隱覺得,他好像是在有意無意回避著什麼。現在,甄垠年主動提出來去近春園,她真有點兒反應不過來。

甄垠年和師曉曉雙雙步出小九棟,穿過兩條僻靜的林蔭道,不一會兒就到了近春園。幾年前,近春園經過了一次大規模的修繕,早已不是當初那座人跡罕至的荒島,被改造成了一處富有曆史和文化特色的勝跡。除朱自清、吳晗塑像外,還建有假山、瀑布、草坪、魚池。院內草木繁茂,鳥語花香,仿若一座美不勝收的園林。

站在一塊寫有“近春園遺址“的石碑前麵,甄垠年有些走神。一刹那間,他的腦子裏浮現出當年和倪爽結伴遊覽近春園的情景。時間一晃都快半個世紀了,可在他的潛意識當中,倪爽的一顰一笑栩栩如生,仿佛就在昨天。他抬眼眺望,前麵的荷塘裏碧綠的荷葉浮在水麵,真的有點像朱自清先生描寫的那樣,“田田如舞女的裙”了。

近春園是師曉曉讀研究生期間和同學們經常聚會的地方,對她來說一切都不陌生。但像今天這樣跟甄垠年一起來近春園散步,卻是頭一次。他心裏有一種異樣的感覺。尤其是甄垠年臉上那種沉思的表情,讓她有些不知所措。在一起生活了好幾年,她覺得在這位老師兼愛人的內心深處,始終有一扇門未曾向她敞開。此刻,這種感覺更加強烈了。他心裏再一次產生了那種隱秘的渴望,一種想走進甄垠年內心的渴望。於是,她不由自主地挽起甄垠年的胳膊,把整個身體貼了過去……

那天,甄垠年和師曉曉在近春園呆了很長時間,回到家時差不多已經天黑了。

甄垠年是在半年後離開家的。走之前,他沒有跟師曉曉透露任何信息,甚至連一張紙條都沒留下。

清理書房時,師曉曉發現一切都像原來那樣,連平時看書時用的放大鏡都放在原處沒動。唯獨那部線裝本的《水經注》不見了。

一刹那,師曉曉心裏空落落的。

甄可昕知道甄垠年離家“出走”的消息,已經是幾天之後了。

“你說,哥哥會去哪兒呢?”沈福天開了幾天會,回到家後,甄可昕翻來覆去地問他。

“他可不是個小孩,大概到哪個清淨的地方度假去了吧。”沈福天隻能這麼安慰她。

“要是度假,他應該帶著曉曉一起去呀!”甄可昕半信半疑地說。對於哥哥和師曉曉的關係,她一直搞不懂。盡管兩個人沒有正式結婚,但這麼多年兩人都生活在一起,按理說,她應該把師曉曉叫“嫂子”的,可師曉曉比她小那麼多,怎麼好叫出口?所以平時無論是當麵還是背裏,她都叫“曉曉”。

“你別忘了,他都過七十的人了,怎麼能一個人到處亂跑呢?況且,他的身體也不是太好,身邊沒人照料可不行……”甄可昕說,“我聽曉曉說,半年前小爽來過北京,父子倆處得還不錯。你說,哥哥會不會去了榔樹坪呢?”