三 (2 / 3)

今天的甄可昕也把自己用心打扮過了。一頭齊耳長發顯然昨晚剛洗過,散發著濃鬱的芳馨,上身穿一件紅絲線滾邊的月白色淺領短衫,下身穿一件紫羅蘭色大擺裙,足蹬一雙平底繡花布鞋。臉上雖未施任何脂粉,卻泛起兩抹淺淺的紅暈;整個人看上去端莊典雅,宛如一株沐浴著晨露的水仙花。

甄可昕的目光在沈福天手裏拎著的禮包上停留了片刻,抿著嘴唇一笑,嬌羞中帶著幾分甜蜜。兩人互相對視了一下,盡在不言中。然後,沈福天便伸出胳膊,挽著可昕往離慈幼院小學不遠的甄家走去。

甄家公館坐落在歌樂山背後的山坳裏,一條黃土公路從旁邊蜿蜒而過,附近都是田疇和農舍,顯得異常僻靜,富有田園情致。抗戰時期的歌樂山,其實並非一個安靜的所在。興許由於她得天獨厚的自然風光,不僅讓那些從上海南京等繁華都市遷來的政府要員和富商巨賈爭先恐後地在這裏購置或修建公館別墅,就連不少文人墨客也紛紛聯袂而來,找一座相對簡陋的民舍蜇居下來,既節省了比城區便宜許多的租金,又得以安享一份戰亂時期難得的清靜和自在,真可謂各得其所,兩全其美了。

甄家公館其實稱不上公館。前幾年因公務需要,甄超然從樂山遷來陪都,生性不愛張揚、更不喜排場的他原本隻想在城區租一處公寓住下,能夠方便飲食起居就行了,再說也利於公務和參加社會活動。身處戰時,一切都不宜作長久打算。可事到臨頭,幾位平素過從甚密的工商界朋友卻竭力勸阻他租住公寓的想法,鼓動他找個清靜優雅的去處。“即使不建公館,起碼也得住個單門獨院,這樣與你作為社會賢達的身份才相稱嘛!”他們說,“況且,我們都住在山上,就你一個人住在鬧市區,來往議事也不方便呢!”他們都搶占先機,已在城區邊緣的南泉山、歌樂山等風景名勝區購置了私家別墅,倘若甄超然在城內租住公寓,似乎讓他們不自在了,因此,他們爭相勸說,一個比一個振振有詞,到後來,甄超然反倒有點難為情,幾乎像領受朋友們的盛情一樣,聽從了他們的建議。

但甄超然終究沒有像他們大張旗鼓地在那些顯赫地段置辦豪華別墅,而是托人在歌樂山背後的僻靜處找了這麼一座相對儉樸,卻也比較寬敞的居所。房子的確是單門獨院,原來是當地一家自來水廠老板的宅第,上下兩層,黑瓦白牆,照壁上還有龍鳳呈祥的彩繪,典型的川東民居風格。另有一排平房,供傭人就寢和俎廚之用。國府遷到重慶後,人口暴漲,水廠生意越來越紅火,水廠老板為了張羅生意,意欲賣掉這座舊宅,正好被甄超然相中,便買了下來,心想,即便將來搬走,也可移做它用,比如辦個小型工廠或學校之類。

甄超然搬來不久,便真正喜歡上這個新居了。水廠老板在房屋四周種滿了果樹,桃樹、杏樹、梨樹和柑桔,屋後頭還有一片鬱鬱蔥蔥的竹林。在曆經遷徙流離之後,忽然置身在這樣充滿田園詩意的環境中,體味到一種“采菊東籬下,悠然見南山”的怡然,甄超然幾乎有點兒喜出望外了。地段雖然偏僻了些,但宅邸旁邊的那天公路直接通往城裏,外出辦事也頗方便。相隔一百多米遠,有一條羊腸小道,上去便是雲頂寺,遊覽歌樂名勝,也堪稱近水樓台。山的另一麵就是聞名遐爾的林園了。現在大多數人都曉得,林園實際上的的主人是蔣委員長閣下。聯想到“臥榻之下,豈容他人酣睡”這句話,便讓甄超然產生了一種背對著“龍廷”的有趣且怪異的感覺……

沈福天隨甄可昕走進甄家的新宅院時,見院子裏收拾得井井有條,地上連一根雜草也看不到,院子中央長著一棵海棠樹,快齊屋簷高了,海棠果還隻有指頭大小,星星點點墜滿了繁密的樹枝。院落一角停了輛黑色的福特轎車,一下子顯示出主人不同凡響的身份。沈福天不由自主地放輕了腳步。

“爹地,姆媽,我們到了。”快到門口時,可昕故意頓了兩下腳,提起嗓門脆生生地喊道,然後拉了一把沈福天的衣袖,揚頭走了進去。

甄超然已經在客堂裏坐了些時辰。平時他幾乎忙得很少落家,總是天一亮就坐車進城去了。今天是端午節,小女兒可昕的男朋友要上門造訪,夫人程氏兩天前就給他打了招呼,無論如何也要留在家裏。起先,他並不想想那些舊式人家那樣介入女兒的事情,對程氏說:“現在,蔣夫人宋美齡也在積極提倡新生活運動,大凡年輕人的婚姻都自己做主,你我還是少操閑心吧。”但程氏說:“你少給我把會議上的那些大話搬到家裏來,我就這麼一個女兒,可不想讓他隨便嫁人,萬一碰上個沒出息的,她將來怎麼辦?”甄超然說:“可昕不是講了麼,她這個男朋友和垠年是同學,總不會差到哪兒去吧。”程氏說:“你就那麼相信你那個寶貝兒子?別忘了他自己現在也還是個王老五呢!”一句話嗆得他啞口無言。

甄超然坐在堂前的一把太師椅上看線裝的《柳文指要》。他戴著老花眼鏡,穿一身寬鬆的白色府綢褲褂,一副悠閑自得的神情;程氏則坐在他對麵,膝蓋上擺放著刺繡框,在一塊絲綢麵料上一五一十地繡著。她依然顯得很年輕,看上去至少比甄超然小十歲以上;遷居川蜀這麼些年,程氏始終保持著這份習慣。屋內的擺設比較簡單,中堂下擺放著一張很大的八仙桌,挨牆放著一排雕花木椅,顯得古色古香,跟一般川中大戶人家的格局差不多。實際上,除了樓上的起居室和書房,其他家具都是原來的主人的,甄超然喜歡這種古樸風格的家具,所以就原封不動地留下來了。

此刻,聽見可昕在外麵那一聲嘹亮的招呼,兩個人不約而同地抬起頭來,互相對視了一眼,然後把目光向門口投去。

沈福天跟在甄可昕身後邁進了大門,神情拘謹,連頭也沒敢抬,對著端坐在堂前的兩位長輩叫了聲:“伯父,伯母。”