三 (1 / 3)

沈如月一下飛機,就直接從機場趕到了302醫院。

幾年前,沈福天就是在302醫院送別裘大水的。現在,他躺在重症病房裏,大腦和整個身體都失去了知覺。嚴重的腦溢血使他昏迷不醒,差不多變成植物人了。一個星期後,他才能夠睜開眼睛和勉強轉動腦袋,但嘴巴隻能發出咿咿呀呀的含糊聲音,除了日夜守在床邊的甄可昕,別的人都認不出來。連女兒如月也認不出來了。

如月站在父親的病床前,淚如泉湧。

在國外的這幾年,她跟家裏通電話,每次都是母親接的,父親即使在家裏,也從不接她的電話。這些年來,由於如月的那篇報告文學,父女倆的關係一直處於冰凍期,沒有鬆動的跡象。隨著時間的推移,她越來越覺得,自己對父親以及那個時代的了解也許太片麵、膚淺了。愈是這樣想,如月便愈是感到自己無意中對父親的傷害有多麼深。

這次回國,如月想好好陪陪父母。她還給父親買了一大堆治療高血壓的特效藥。她想跟父親認真談談,不是乞求原諒,而是溝通。是的,無論是父女還是兩代人,都需要真誠的溝通。尤其在這樣一個充滿誤解和岐見的時代。可誰料想,出現在麵前的父親不僅不能說話,喪失了起碼的交流和表達能力,而且認不出自己了。

如月望著眼圈通紅的母親甄可昕,想到父母即將來臨的金婚紀念日,心裏覺得更加難過。她緊緊抱著母親肩膀,終於忍不住大聲痛哭起來。

沈福天的病危沒有解除,隨時可能出現生命危險。黃秘書在醫院晝夜值班,負責治療和聯絡等事宜,水利部、工程院、三峽辦以及中央領導人都陸陸續續地到醫院來探望過了。但沈福天的大腦始終沒有清醒過來,大部分時間處於昏睡狀態。

彌留之際的沈福天思緒飄忽不定,細若遊絲,時斷時續。有一刹那,他覺得自己又回到了青年時代,在陪都重慶,第一次相親,到甄公館去見未來的嶽父甄超然……

甄可昕和沈福天約定去她家的日期是端午節。

川人一向比較看重端午節,每到端午前後,家家戶戶莫不清掃庭除、在房門兩旁插上艾草,把屋子內外打理得整整潔潔,然後包粽子、做上滿桌的好菜,擺出雄黃酒,連已經嫁人的女兒也攜女婿回來,一家大小歡聚一堂,節日的氣氛絲毫不亞於中秋甚至春節。而且人們總愛把男女相親或訂婚放在這幾天舉辦。甄家雖然是下江人,卻在蜀地居住了幾年,此次入鄉隨俗,讓沈福天在端午節上家裏去,也可看出甄可昕父母對這件事的重視程度。但愈是如此,沈福天愈是感到緊張。他知道甄家不是一般的人家,可昕又是父母的掌上明珠,挑選女婿想必也異常苛刻,這樣一想,沈福天心裏就更是惴惴的,簡直比當年赴上海投靠大學時還要緊張。

距端午節還有幾天,沈福天就開始為備什麼禮物費起神來。他雖然是本地人氏,可從小家道中落,又一直在外麵讀書和工作,對人情習俗並無多少了解,所以心裏一點譜也沒有。他曾經征求過甄可昕的意見,但可昕自幼生活在一個童話般純潔無暇的世界裏,對此更是一無所知,隻說他父親一向淡薄人情世故,平常連生意上的朋友送禮上門也不肯接納呢。話雖如此,沈福天心想,這可跟一般的禮尚往來不同,因此不敢大意,遂向在這方麵頗有經驗的竇鬆柏討教。

“沈兄剛獲晉升,又上門相親,真乃雙喜臨門呀!”竇鬆柏聞之拍掌,並積極獻策:“煙酒為送禮佳品,煙嘛,未免俗了些,與你的身份不大相稱,可昕父親又是社會名流,趣味肯定非同一般,還是不如送酒,自古茶酒不分家,品酩品酩嘛,不盡凡夫俗子離不開它,上流人士皆以此為高雅享受。即便他不喜飲酒,也可招待貴客,隻是這酒千萬不能是普通的酒……”他略一思忖,眼睛一亮:“我家裏正好有兩瓶光緒年釀製的瀘州老酒,還是家父當年迎娶家母時,瀘州酒廠老板相送的,我結婚時,家父又轉送給了我,一直舍不得喝,存放至今,都快變成文物了,沈兄就拿去送給你未來的嶽父大人吧。”

沈福天一聽,連忙說:“這樣珍貴的東西,我如何消受得起!”

竇鬆柏說:“沈兄這就見外了噻,且不論你現在是我的上司,當初你冒著大雪去見甄小姐,還是我陪伴的,稱得上半個媒人了,為了這樁金玉良緣,我怎麼也該送禮慶賀,助一臂之力是不是?”

話說到這個地步,沈福天也隻好不再推辭了。隻是心裏嘀咕:一下子領了他如此重的人情,今後不曉得怎樣答謝呢。

水電總處的辦公地點在磁器口,和戰時生產局在一起合署辦公。甄可昕家所在的歌樂山很有一段距離。倆人約定,沈福天先到慈幼院小學會麵,然後再同可昕一起去她家。

端午節這天一早,沈福天就叫了一輛黃包車從磁器口出發了。為了應付今天的約會,沈福天著實把自己刻意修飾了一番。他不僅穿上了從美國帶回來的那套一直很少上身的藍底帶暗條紋的西裝,還專門到理發店,將平素總顯得有些零亂的頭發收拾成當時陪都的年輕人中間頗為流行的“飛機頭”。這樣一來,相貌平平的沈福天便煥然一新,整個兒像變了個人似的,精神氣十足,甚至有幾分躊躇滿誌了。

太陽剛剛從東邊的山脊上露處紅彤彤的臉蛋,空氣格外清新。乳白色的晨霧像綢帶一樣纏繞在遠處的翠綠色山岡和近處的土黃色房屋周圍。風迎麵吹拂到臉上,如同露水洗麵,涼爽極了。29歲的沈福天坐在顛簸前行的黃包車上,心情也像這個初夏的早晨一樣,了無塵埃,潔淨透明。

黃包車剛駛到歌樂山腳下的慈幼院小學附近時,沈福天就遠遠地看見了路邊一棵玉蘭樹下亭亭玉立的甄可昕。於是,他叫車夫停下,匆匆付過車費,一溜小跑著奔向可昕。