1
一九六八年十二月二十日晚,北京市老紅衛兵召開了它曆史上的最後一次領袖會議。
這次會議的地點仍在東城區二十四中的一間破舊失修的教室裏。
會議景況淒涼。刺骨的寒風從沒有玻璃的窗口灌進教室裏,卷起陣陣塵埃,紙片和殘破的布片在地上飄來滾去。隻有一管日光燈在勉強地工作,發出不堪重負的嗡嗡聲。
到會的隻有十幾個人,都是一色的毛頭初中生。他們用軍大衣緊緊裹著身子和脖頸,綠軍帽低壓在眉際,隻露出一雙雙目光矜持、陰沉的眼睛。
短短的半個月,老紅衛兵的隊伍已經發生了重大的變化。真正的老紅衛兵們,那些在“文革”初期叱吒風雲、掀起翻天巨浪的一代闖將,那些第一批奮起與“中央文革小組”、江青之流進行殊死拚爭的政治早熟者,已經心灰意冷,悄然隱退了。他們或閉門修煉,錘鍛羽翼,以圖東山再起;或看破紅塵、厭棄政治,另謀他途去了。
繼之而起的一茬是一群不知天高地厚、粗蠻渾橫的小初中生們。他們也厭惡“文革”,但是他們卻不甘於寂寞。於是,他們扯旗為王、呼嘯街市、偷摸砸搶,已經接近於一般的市井流氓了。
最重要的是,血統意識和傳統的子承父誌的神聖使命感,在這一代新秀的頭腦中已經逐漸淡化。他們不再關注那些虛無但能使人振奮的理想,而代之以厚顏無恥地謀奪錢財和女人。
他們是弟弟輩的一茬新人,比之兄長們,他們唯一優秀的方麵是:在街頭戰爭中的戰鬥力已經獲得了長足的進步。而且,在心黑、手狠、狡詐、無恥等諸多方麵,他們已經絲毫不遜色於他們的宿敵——平民反叛者。
墮落。但是一切進步都是從墮落開始的。
一九六八年底,複仇戰爭無聲無息地停演了。在北京黑社會曆史上出現了罕見的“兵匪一家”的局麵。兩大相互衝撞的反社會集團摒棄了政治偏見,開始合流。
許多過來人都說,那個冬天奇冷。大雪一場接著一場。厚厚的白雪,能遮掩住城市的斑斑汙跡嗎?
唯一到會的老高中生是阮晉生。
望著會場裏的這些乳臭未幹、舉止浮躁、驕橫狂妄的所謂“領袖”,阮晉生心裏一陣淒楚,幾乎掉下眼淚。一切都完了,他想,我們為之拚爭、奮鬥的那個理想,這一代中國的赤子和棟梁,都完了,結束了,而且永遠也不會再度輝煌。
會議原定的議題是《中國目前政治形勢及鬥爭方略》,現在看來,已經毫無意義,也沒有了興致,誰願費唇舌去對愚盲演講美文精義呢?
阮晉生雙手抱拳,語調悲涼地說:“今天在座各位都是聞名遐邇、威勢赫赫的風流人物,是我們幹部子弟中的英才和領頭者。實不相瞞,今天請來各位,是我有一事相求各位,希望提攜、襄助。”
各位少年豪傑果然豪氣逼人、威風八麵,聽了阮晉生的話,立即齊聲鼓噪:“晉生,有話就說,你的事就是我們大家的事。說吧,打誰?要死的還是要活的?”
“邊亞軍。”阮晉生一字一句地說,“打死邊亞軍,要他的命!”
“沒問題,打死他!”又是一通鼓噪。這些人都知道邊亞軍的名但沒有和他打過交道,也沒吃過他的苦頭。
會議最後決定,兵分五路,在西直門到香山公園這一線上的幾個重點地域設伏,務求抓住邊亞軍,打死他!
行動時間定於次日上午。據可靠消息,屆時邊亞軍將由城裏去香山公園,肯定要經過上述五個設伏地域。
阮晉生後來補充說:“與邊亞軍同行的,還有一個幹部子弟裝束的女孩。”
“對那個女孩怎麼辦?也打死她?”
阮晉生意義模糊地擺擺手,沒有回答。
2
邊亞軍發現在身後不遠的地方,有兩條黑影在緊緊跟蹤著他們。
送走付芳以後,邊亞軍去了陳成家。
陳成隻狠狠地說了一個字:“狗。”
“為什麼?”
“因為你下賤。為了一個女人,為了眼前的一口鮮肉,你會像狗一樣不顧及生命,去冒風險。現在你活得像一條狗,將來你也會像狗那樣死去。”
“中肯。”邊亞軍說,“陳成,隻有你最了解我。”
阮平津對邊亞軍的突然出現似乎很興奮。她走到他的身邊,親熱而又拘謹地碰碰他的手。“你好。”她笑著說。
“好。”他說。他從沒有見過阮平津這麼高興過,不由得十分感動。這姑娘,是個好人,他想。
邊亞軍對陳成說,想和阮平津一起到街上走走。陳成沉吟了一會兒,還是同意了。不過,他讓小妹跟他們一起去:“護著點兒你阮姐,”他對小妹說,“牽著條狗散步,別讓狗咬了手。”
他說這話時,眼睛盯著阮平津,盯得她滿臉緋紅。
邊亞軍稍微回了一下頭,發現那兩條黑影已經逐漸逼近了。
他決定不再走大街,而是鑽進了黑黢黢的小胡同。看來,今天這場架是躲不過去了。打架倒不怕,你有刀子,我也有刀子!問題是身邊這兩個姑娘,必須保護她們。胡同裏狹窄,自己擋住對方,平津她們就可以從容地走脫。而且,在僻靜處也可以下狠手!
這兩個人,是誰呢?
他又回了一下頭,心裏猛地一沉。他看清了那兩個人的臉。高個的那個人,就是曾經持刀追殺過他的花市大街的流氓,綽號花太歲;那個矮個子的人,是賀二根。
邊亞軍拉住小妹的手,加快了腳步。黑暗中,他也想拉阮平津的手,但是她躲開了,身子卻不由自主地向他靠了靠。邊亞軍偷偷地笑了。這姑娘,個頭不矮,但卻很瘦弱,頭發稀疏幹黃,還是一個沒有長開的小丫頭。你也怕我嗎?我真的是條狗?