抵抗是徒勞的,老紅衛兵已經不再是一年前的那些白麵書生、謙謙君子了。這是一群真正的虎狼之徒。車隊帶著強大的慣性撞向褚金平。一把鋼絲鎖的鉛頭把他的右眼球擊成無數水沫子,半張臉都濺上了黑紅色的汁液;另一把長長的槍刺從他的脖頸處對穿而過。更多的車輪、皮靴碾壓著他的軀體……

半個小時以後,邊亞軍帶著幾十個南北城的玩主趕到了現場。褚金平還在那裏。他佝僂著身子坐在平坦的馬路上,僅剩下的一隻眼睛圓睜著,仰望著頭頂上方那湛藍如洗的天空。他的雙手血淋淋地、死死地抓住脖頸間的那把槍刺,似乎要把它拔出來……

在他的身後,是一把被碾碎了的吉他。

褚金平,是坐著死的。

褚金平死了,他死得蹊蹺,總讓人感到這裏麵隱藏著某種不為人知的陰謀或秘密。事情過去二十幾年了,人們已經不願意或者懶得再提起它,但是時間雖然能夠掩蓋真實,它能根本否定真實的存在嗎?

究竟是誰通知褚金平去香山公園的呢?在一次閑聊時,筆者曾問陳成:“下過雪以後,香山的紅葉不脫落嗎?”

他疑惑地望著我,斷然地說:“當然,霜重色愈濃嘛!”

我問的是雪,他說的是霜。

據查證,褚金平沒有父母,是修理自行車的爺爺把他養大的,“文革”中爺爺被牽連上一起曆史反革命罪案,挨了幾次批鬥,竟一病不起,死了。那一年褚金平十六歲,無衣無食,靠著變賣破爛家當糊口,東西賣完了就下了“海”。先是登車偷錢包當佛爺,以後又單獨挑起一班人馬,成了南城地區很有名氣的玩主。

誰都知道褚金平的“渾”,他是個出了名的潑皮無賴、滾刀肉。但是很少有人知道,這個不足齒數、萬人嫌惡的青年竟還有著極高的音樂天賦。

夏日的夜晚,他常常獨坐在門前的石階上,彈著吉他低聲吟唱。琴音婉轉、深沉、富有詩意。每當他彈唱時,整條胡同都會沉寂下來,任由那一縷縷清揚柔美的旋律在夜空中低回、飄蕩。

筆者常常想,如果這個人生活在現在,他會成為一名有成就的音樂家嗎?

一九九一年盛夏,一位從夏威夷來的老人找到邊亞軍,打聽褚金平的死因。他不肯說出自己是誰,但是從他的相貌上看,邊亞軍猜測出他就是褚金平的父親。

“金平,他究竟是怎麼死的?”整整一個下午,他一再堅持問這一個問題。

“自然死亡,”邊亞軍說,“那時發生了一場瘟疫,抵抗力弱的人都未能幸免。”

“先生,你為什麼沒有染上瘟疫,沒有死去呢?”

“我死了。我甚至比褚金平更不幸,我死過幾次。”

“先生,”老人用那雙蒼老的眼睛輕蔑地盯視著邊亞軍,“對於褚金平的死,你一點兒都不感到慚愧嗎?”

“不,一點兒也不。在當時的情況下,我們都身不由己。”

最後,老人問邊亞軍:“金平,他在臨死前說了些什麼嗎?他有遺言嗎?”

“說了,”邊亞軍陰毒地說,“他說,他恨他的父母。”

老人走的時候,拒絕和邊亞軍握手。

6

陳成一見到阮平津就深深地喜歡上了這個文靜稚氣的姑娘。他原以為她還是個小女孩,一問才知道,他們竟是同歲,轉過年去就是二十歲了。二十歲,該是成家立業、自謀前程的年齡了。

為了把阮平津送回家,陳成曾多次托人約見阮晉生,但他卻一直避而不見,每次帶回來的都是同樣的一句回話:“我沒有妹妹,也不認識一個叫阮平津的婊子!”

一九六九年初,陳成決定帶著阮平津一起去山西雁北高原插隊落戶。為此,他再一次托人請阮晉生來見一麵。他終於來了。

像上次一樣,他又帶來一盒中華牌香煙。所不同的是,他不僅已經學會了吸煙,整個人都變了模樣。過去那個精明、幹練、書卷氣的阮晉生沒有了,現在的這個人,冷漠、尖刻、憤世而又落拓。但是很明顯,他更成熟了。

陳成和阮晉生,進行了一次男人之間的談話。

“陳成,你打算和她結婚,或者你們已經有過那種經曆了?”

“阮晉生,你誤會了,我有女朋友。對阮平津,我喜歡她,她也信賴我。我們可以算做好朋友。”

“陳成,你說實話,你玩過女人嗎?注意,我指的是‘玩’,是那種帶有侮損、蹂躪、強迫和摧殘意味的‘玩’,而不是男歡女愛、纏綿悱惻的豔遇。你如果是條漢子的話,你就說實話,你玩過嗎?”

“我有過各種劣行,有些甚至都令我自己難堪、汗顏,沒有勇氣反顧。但是,我沒有侮損和摧殘過女人!”

阮晉生饒有興味地望著陳成,哈哈笑了:“告訴你,陳成,我玩過。這兩個月來,我玩過的女人已經不下一個排了。你想知道玩過女人以後我的感覺嗎?”

“我對此沒有興趣。”

“沒有興趣我也要告訴你。玩過女人之後,我最大的感受就是恨。恨女人的肮髒、輕浮和下賤,恨男人的卑鄙、凶殘和野蠻。是的,男人和女人,他們同樣可恨。一塊臭肉,勾引來無數綠頭蒼蠅,嗡嗡叮咬、追逐,令人憎惡。”

“阮晉生,我已經告訴過你,我對這個話題沒有興趣。我隻是想問你,是否同意阮平津跟著我去雁北插隊。你,畢竟是她的哥哥。”

“陳成,你對阮平津的什麼東西感興趣?那塊臭肉?”

“阮晉生,你應該尊重自己!我感興趣的,是阮平津的命運。”

“你知道我對什麼感興趣嗎,陳成?”

“什麼?”

“你的三個妹妹。”