據邊亞軍說,那天傍晚,拘留所門前氣氛極為緊張。阮晉生帶著幾十個老紅衛兵來到拘留所接人,邊亞軍和陳成也分別帶著南北城的玩主趕來了。三方人馬你推我撞,怒目相向,隨時都可能釀成一樁血案。

阮平津出來時,她似乎很難適應落日餘暉的強烈光線,眯著眼睛扶靠在門框上,站了很久。她的手裏,提著一個手絹包。

此時,站在她麵前的是三個人:陳成、阮晉生和邊亞軍。每個人都在注視著她,盼著她能有所回應。

她最先看見的是陳成。陳成朝她笑了笑,她也笑了,羞怯、友好而又無奈地笑了。她似乎還想說些什麼,嘴唇動了動,但是什麼聲音也沒有發出來,鼻翼抽動了兩下,終於沒能忍住內心的委屈,無聲地哭了。

她又看了阮晉生一眼,目光顯得平靜而陌生。她隻看了他一眼,很快就把臉扭向了一邊,嘴角緊繃著,顯露出對這個人的輕蔑和憤怒。在那五天裏,阮晉生曾兩次被公安局傳喚到拘留所,讓他們兄妹談一談。第一次,他什麼話也沒說,隻給了她一記耳光;第二次,除了一記耳光之外,他還踢了她兩腳。不過,這次他開口說話了,說了四個字:“破鞋、賤貨!”

她沒看邊亞軍一眼。

邊亞軍也低了頭,不敢看阮平津。

後來,阮平津一步步走下台階,來到邊亞軍麵前站住了。她默默地站了一會兒,後來終於下了決心,輕輕地轉過身,小聲地說:“走吧?”

“走!”邊亞軍狠狠地吐出一個字,用手攬住阮平津的肩膀,和她並肩走了。在他們身後,南城的玩主們一字排開,擋住了陳成和阮晉生。他們個個都把手插進衣襟,隨時準備拔出凶器格鬥,虎視眈眈,凶相畢露。

“阮平津,你回來!”阮晉生大叫著追了上去,但被人用刀子頂著胸口擋住了。

阮平津站住了。她略微遲疑了一下,還轉過身來,又看了哥哥一眼。隨後,她把手中的手絹包輕輕地放在地上,歎了一口氣,又轉過身去走了。

手絹包裏,是一根鋼鏈和一把鐵鎖。

另一種說法是:當天,阮平津跟隨阮晉生回了家。

阮晉生沒有打她。他隻要求她做一件事:證實自己的清白,證實自己的處女身。

怎麼證實?

他找來了一個戴眼鏡的男青年。“他是我們阮家選定的人,他應該能夠證實一切。”阮晉生說。隨後,他把男青年和阮平津鎖進了屋裏,自己走了。

兩天以後,阮晉生打開屋門,阮平津顯得極為平靜。她低著頭,默默地走出家門。她這一走,就再也沒有回來。

“怎麼樣?”阮晉生曾這樣問過戴眼鏡的男青年。

男青年無奈地一笑,搖了搖頭。

搖頭,含義是什麼,沒有注解。

11

一九六九年一月,邊亞軍和阮平津曾在京西群山深處的那座廢礦的絞車房裏住過一段時間。

護礦人已經不在了,整座礦山顯得更加破敗和荒涼。夜晚,山穀中回應著狼嗥和梟鳴,淒惻、慘烈、令人心驚;白天,隻有風的啼泣聲。

他們又去過礦井深處的生死界。

“如果必須死去的話,我希望能安靜地死在這裏。置身於這冥冥的黑暗之中,使我有一種永恒感。”邊亞軍說,“我,肮髒、醜陋、罪惡,但畢竟生存過,我將在大山的腹地永存,永遠不被消滅。”

“如果必須死去的話,我希望能和你死在一起。”阮平津說。

二月,他們去了湖北省漢川縣。

據陳成得到的消息說,阮平津的母親已經被衛戍區解除監護,現在漢川的一個農場進行勞動改造。邊亞軍和陳成商量後,決定把阮平津送到她母親身邊去。

當邊亞軍把這個決定告訴阮平津時,她掉了淚。

“亞軍,你以後怎麼辦?”她問邊亞軍。

“浪跡天涯,消磨生命,等待大限的來臨。”

“大限?”

“是的,生命的終結點。平津,我惡貫滿盈,不再奢望得到更多的機會了。”

“亞軍,答應我,不要再作惡,也許有一天,人們會逐漸淡忘你;你也許會忘記過去。”

“也許。”

“亞軍,你一定要記住,隻有一個人永遠不會忘記你。這個人,叫阮平津。”

在漢川,他們沒有找到阮平津的母親。她的確曾來過這裏,勞動了半個月以後,又一次被秘密拘捕,不知押送到哪裏去了。

“為什麼?”阮平津追著農場的保衛人員問。

“問什麼?坦白從嚴,她知道得太多,也講得太多了。”

他們在漢江邊逗留了幾天。

江邊有一座延伸入水的巨大礁石。站在礁石上向上遊望去,洶湧的江水撲麵而來,撞在石壁上飛濺起如雪的浪花。整座礁石仿佛是隻破浪航行的小舟,頂風逆水,奮勇搏擊,勇往直前。