午後,雪仍未止。
遠天陰霾,荒原苦寂,這座小鎮就在遠天下,荒原中,亦顯得無比寂寞淒涼。它如同上天隨意丟棄在此的一塊碎破瓦礫,一任自生自滅,毫不引人注目,幸好它還不是一座死鎮,裏麵還有人。
再淒苦的地方,隻要有人,就會有生機,這座名叫高梁井的小鎮,就是方圓五十裏內唯一有生機的地方。
雪仍未止歇,天依舊陰霾。陰得一如荊遺恨的臉。
天色常變,而荊遺恨的臉卻從來不變,他的臉永遠像是石雕,陰鬱的石雕。
北風勁吹,雪花亂舞,他一個人,背著一卷畫軸,由高梁井小鎮的南麵走來,向北走去,走一步,一個雪印,身後的雪印無盡,身前的風雪無涯,像是要走到風雪的盡頭。他的目光遙遠而深邃,內中透出一股悲天憫人的沉痛之色。
荊遺恨的目標不是這裏,對他而言,這裏隻是一個可以歇歇腳的地方。他是該歇歇腳了,從小到大,他已不知走過了幾萬裏路,每一步都是用自己的腳走出來的。他從不騎馬,更不坐車,隻是走路,用自己從不穿鞋子的赤腳走路。即使是這麼冷的天,他也光著腳。
他絕不是穿不起鞋,他隻是不穿而已。
大街上沒有人影,雪麵十分平滑,荊遺恨的腳下發出喀吱喀吱的聲響,有隻野狗從小巷裏躥出來,向他呲牙咧嘴。
透過越發紛揚的大雪,荊遺恨看到了沿街一所房子前挑著的髒得幾乎看不出顏色的酒旗。
酒館很小,隻有四五張破桌子,桌麵薄得像牛皮,白灰牆壁上寫著菜單,十個字中至少錯了五個。缺了門牙的小夥計正在打著磕睡,掌櫃正愁眉苦臉地坐在櫃台後麵撥著算盤,從臉上的神色就知道,這個酒館的前途不是非常美妙。
看到有人來,掌櫃終於托出了笑臉,荊遺恨在角落裏坐定,對著菜單點了兩壺劣酒,一碟豬耳朵,一碟鹵水豆腐,一大碗肉絲麵。在這地方,能吃到這些,已算得上有錢人了吧。
他慢慢喝著劣酒,吃著廉價的下酒菜,臉上的悲憫之色更重。
不是因為他的酒不好,菜也不好,他看到,門簾卷起時,門外總會探進一個小孩子的頭,髒亂如草堆的頭發下麵,兩隻小眼睛狠狠地盯著桌上的豬耳朵,嘴邊的饞涎流下有半尺長。
就是這樣的酒菜,對於這裏大多數人來說,都算是奢侈品。
荊遺恨放下了筷子,他已吃不下去。
小孩子眼巴巴地盯著他,荊遺恨慢慢向那孩子勾了勾手指,指了指桌上的菜。孩子眼睛裏放出了光,但看看掌櫃,卻遲遲不敢動腳。
荊遺恨又一次做出了邀請的意思,孩子終於下定了決心,可就在他剛剛邁進門檻時,突然又怔在了那裏,小眼睛直勾勾地盯著街上。
難道街上有比豬耳朵更誘人的東西?
幾乎在同時,掌櫃與夥計都聽到街上傳來一陣美妙的樂曲。
仙樂飄飄,如夢如幻,聽得人直欲起舞,再冰冷的心都如陽光下的雪花般融化了。
開門聲此起彼伏,幾乎鎮上所有人都探出頭來,向街上看去。隻有荊遺恨是個例外,他似乎沒有聽到任何聲音。又低頭喝著他的劣酒。
音樂聲初起時,似乎還在天邊,但僅僅一刹那,便清楚地回響在耳邊了,隨著樂曲聲,十多位美豔少女如同仙子般飄飄而至,手中都提著一個花籃,一邊走,一邊將籃裏的鮮花灑在街頭雪地上。
街邊另有十名大漢,精赤著上身,手中托著十個大大的箱子,亦是走得不緊不慢。
一行人來到酒館門前,少女們輕啟蓮步,將整個屋子的地麵全部用鮮花鋪滿,而那些大漢快速地打開手中箱子,開始布置起來。
他們的手腳快得驚人,僅僅眨眼功夫,一桌上好的魚翅席已擺在正中,甚至連杯筷綿墩都已擺好。
一名大漢最後從箱子裏托出一壇酒,拍碎泥封,香氣立時飄滿了小小的酒館。
掌櫃與夥計的嘴巴張得老大,舌頭已晾在外麵凍得縮不回去了。
花香與酒香彌漫在一起,幾乎已使人分不清是在雲裏還是夢裏。可荊遺恨的神經就如同鋼針鐵線一般,他連頭都沒有抬過。
他還是喝自己買的劣酒,吃難以下咽的麵條。
大漢與少女們布置完畢,悄無聲息地退下去,二十多人來來回回,居然沒有一個人說一個字,在他們眼裏,這鎮上所有的人都像死人一般。
鎮上的人真的像是死人一般,他們沒有人猜得出這些人是幹什麼的,除了荊遺恨。
他卻沒有動,也沒有說話。仿佛這些人亦像死人一般。
街頭恢複了冷清,但沒過多久,另一種聲音傳來,很有節奏。那是踩雪的腳步聲。人們尋聲望去,小鎮的北麵來了一頂轎子,四十個人抬著,穩穩走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