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5章 一座島嶼的狂歡(2)(1 / 3)

那時,我們都看清了張驥的身後領著一隊人馬,一群麵容依然清臒蒼白的年輕人,約有五六十個,一律穿著藍色的學生服,肩上扛著用鋼管切成的長矛,也用油漆塗成了天藍色。他們的隊伍整齊,邁著有節奏的步子,在嘴上喊著“一、二、三——四”的口令,不時夾著一陣口號:“破四舊,立四新!”“造反有理!”這支齊整的、似乎訓練有素的隊伍,就這樣從車站東邊的公路上飛快地行進過來,直接插入了另外兩支雜亂但顯然更雄壯的隊伍之間。可見,他們希望隔斷那兩支隊伍的會合,從而阻止龐大繁瑣的求雨儀式後麵步驟的進行,使之半途而廢,使一個醞釀有日、卻仿佛突然出現的群眾性行動由此夭折。他們的這個希望卻明顯是危險而難以奏效的。當看到他們幾十人的隊伍在兩支近千人的隊伍中間一站住時,隻有那麼一小塊,我們就都明白了。一場放縱的陰謀正在那兩支隊伍中自然而然地誕生,像一條蛇一樣在爬動,噝噝有聲,卻不傳到隊伍之外去。我們都隻能感覺到,甚至能嗅到一種凶惡的氣氛,但絕看不到。求雨的隊伍似乎沒有首領,沒有人站出隊伍號召或者命令他們下一步幹什麼。可就在這個時候,“打,打啊!”“揍他們,這些省城人。”這樣的詞句先是以竊竊私語的狀態在隊伍的肚子部分出現,而後向兩頭遊動,越來越響,越來越不安和富有鼓動性。兩支隊伍的前頭同時都開始搖擺蠕動起來,那幾條紙龍正悄悄地向隊伍當中退去,樂隊也在後退。而那些肩扛扁擔、木棍的壯實漢子們在推擁上前,隻聽見“嘩”一聲,這兩支隊伍原來的胸腹部分像潮水一樣湧向了隔在他們中間的那數十個人。緊接著,就是扁擔等農業工具敲擊人的肉體不斷爆發出的沉重的悶響,和一片喊殺聲,透露出異常的興奮和快樂的意味,而偶然地可聽到一兩聲呻吟和呼救的喊叫。

由於馬路的寬度有限,那一大片人混戰的局麵很快在圖形上不斷出現變化。張驥的隊伍幾乎是一瞬間潰不成軍,擠成一堆,開始還勉強抵抗了一下,隨即就四散奔逃。有的人往路兩邊幹裂著的稻田裏逃去,但馬上被一群手執扁擔、木棍的人追上,圍著,以致在田野與道路上組成了幾十個這樣的人圈。被圍的人我們看不到,隻見棍棒此起彼落,喧鬧聲反而小了。我們遠遠地看到從最大的那個圈子裏,張驥和他的幾個鼻青臉腫的隊員,出人意料地狂喊著奔竄出來,朝著處於縣城邊緣的縣人武部院子跑去。他們的臉上和身上都染滿血,頭發散亂,衣服破碎,手上的長矛早就不知蹤影。恰好從人武部裏正跑出一小隊穿軍裝的人,就把他們接引進了院子。追擊的人群也立刻衝進院子,並馬上包圍住那唯一的一幢二層樓房。幾個縣中隊的戰士持槍攔在樓梯上,這與混亂的手執農業器具的人群形成了對峙。但僅僅幾分鍾後,農民們就衝上了樓,從盡頭一間房子裏把方才逃入進去的人拉了出來,丟到院子裏繼續痛打。

這暴力的狂喜場麵,多年之後終於使我聯想到狄更斯在《雙城記》中所描寫的德伐石和他的同伴們的瘋狂行為,隻是他們棒擊的對象不一樣。但更重要的是動機,在德伐石他們的內心中,是複仇的濃烈欲望扭曲了他們的目光與知覺,他們因此沉醉於血腥的空氣之中。可這些平常樸素本分的農民們,他們是因為什麼,是由於求雨行為的被阻斷嗎?這在他們真是那樣迫切與狂熱嗎?不,整個事件的發生過於沉著,一點也不像是一場由於不同隊伍的簡單遭遇導致的偶然衝突,卻更像是一次預謀與一種行為失控的複雜組合。這裏用得上爆發和利用這一類詞彙。它更可能是一年或數年間,在這個縣裏早就積存下的一些權力的追逐以及一些觀念構成的整體局麵的一部分。它們在1967年夏天的大幹旱中尋找到了實現的借口、工具連同對象。

在以上的敘述中,那樣混亂、狂妄的場麵,幾乎已經無可收拾。由於這場格鬥的強大一麵,是沒明顯的指揮官的一麵。他們的收兵停戰,看起來隻能是對方的被徹底殲滅,直至完全失去繼續打擊的對象,自動收手。否則,就像一輛在斜坡上失控下滑的卡車,唯有一直滑下去。然而,事情的發展既非這樣可怕,也並沒有更多戲劇性的駭人或動人場麵,甚至沒有另外的更合理的情節,它的結束簡單之極,雖略微有趣,卻令人沮喪。大概就在戰事的中心已轉入人武部院子,觀看的人群都因意識到張驥他們有被打死的危險,而變得安靜下來不久後,有一個士兵忽然朝天開了一槍。兩年以後,這個縣的人已經能夠習慣槍聲,5年以後,則喜歡上了槍。其實我不知道是不是這一聲槍響,就使他們充分領略到了槍的威力,以致後來他們哪一派都把槍看作寶貝。但1967年夏天,他們還對槍聲懷著天然的驚訝與畏懼心理,所以,頓時,“打死人了!”“開槍了!”的呼喊聲傳遍了院子內外。當所有圍觀的人們還沒有轉過念頭來時,他們發現自己已經沒有什麼可看的了。全部手持打人凶器的人一個也不見了,路邊與院內站立的全是無辜者,隻有那些麵容蒼白,但在流血的省城人還零亂地躺在馬路與田野上。