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6章 牡蠣故事(1)(1 / 3)

活著的聲音

清晨5點鍾,少年牡蠣在睡夢裏又聽到那些難看家畜所發出的尖刻、愚蠢叫聲。延續的尖叫聲與牡蠣正做著的夢顯然不相契合,夢境意象的跳躍產生了困難,一時使造夢的大腦陷於焦慮。牡蠣隻好醒來,這下他聽到的豬叫聲更為確切。

豬的恐懼死亡的尖叫穿透了一個美好夢境的堅實外殼,牡蠣回憶不起剛才夢中的場景,隻是他的心髒的某一處仍有一點沉湎的快樂在蠕動,像黑夜草蓬裏螢火蟲的閃光,隨後就消失了。

宰豬場就在牡蠣家的馬路對麵。

昨天,牡蠣的同學黑魚一大早就喊出牡蠣,去宰豬場看殺豬。牡蠣平常去上學,便由宰豬場門前經過。宰豬場門外一向散亂地堆著些豬糞,有時都擴散到馬路上來。從大門望進去,就能看見一堆堆的豬皮,顏色有黑的,白的,還有黑白相間的,都十分髒亂的模樣。那些豬皮上的鬃毛都枯幹,沒有光澤,它們像被脫下的陳舊外衣,而不是一種生命的皮膚。大門口有一條汙水溝,溝水常是黑紅色的,表麵浮著一層油膩,有的時候還漂著一小段豬大腸,散發著很濃重的血腥氣。牡蠣總是很快地走過去,他跳著走,以免踩著零星的豬糞。牡蠣走的方向和水溝的流水方向一致,他看到溝水的顏色慢慢淡下去,最後彙入一條長滿蘆葦與雜草的小河。葦叢中有很多青蛙,它們快樂地一陣大叫,然後沉默,接著忽然又一陣鼓噪。

牡蠣第一次走進宰豬場,他與同學黑魚勇敢地走進敞開著的鐵柵門。他看見黑魚的舊膠鞋正好踏在一塊豬糞上,他興奮地笑了。黑魚卻隻是在地麵上蹭了一下鞋底,連懊惱都沒有表示一下。

黑魚熟門熟路的樣子,現在他領著牡蠣經過那幾堆豬皮。四月的陽光暖融融地接觸著豬皮,一股淡淡的腐臭味剛被蒸發出來。腐臭意味著物的迅速分解與變異,這其實正是生命體的一種特征。非生命體的粉碎與變化則要緩慢得多。牡蠣沒有避開那在空氣中團聚的臭味,他想,我不能大驚小怪地像個女學生。他甚至有意湊近堆積的豬皮。豬皮的毛尖上有的向下垂掛著一滴油脂,幾乎是透明的。

從豬皮堆過去朝右,有一個經過兩個房子間的過道。房子擋住了太陽,過道有點陰涼。由過道的昏暗中望過去,牡蠣望到走在前麵的黑魚身子一下子衝進陽光裏,變得輪廓分明。黑魚發際下的暗影猛然消失,使他的頭顱像一隻倒放的柚子。而他說不出顏色的上衣正像一隻被充塞的大簍子。一陣猛然爆發,如同要撕開空氣般的尖利嘶叫就在這時朝著牡蠣走進去的過道襲來,使他不由得停頓住腳步。一瞬間,他的眼中閃過驚疑與慌張,當然他沒有想轉身逃去。他知道這是豬的號叫。

豬這種動物,平時總是粗魯又和藹,它們一生隻會用鼻子哼哼與打呼嚕,另外就會尖叫。無論疼痛或者恐懼,都會讓它們尖叫不已。最後在尖叫聲中結束一生。

在牡蠣眼中,這時候轉過身對著他高興得手舞足蹈的黑魚,在明媚的陽光裏像一個做著單純遊戲的樹怪。牡蠣不由得也高興起來,他朝著黑魚,朝著那發出豬叫聲的位置奔跑過去。

5點多鍾,窗外天空還沒有來得及發白。牡蠣喪失去最後的一點睡意。昨天宰豬場中的場景固執地占據著他的腦幕。那是在四月明朗柔和的陽光下,一片水泥空地上,幾個穿著橡膠連靴褲的殺豬工人合力抓住那頭幾百斤重的肉豬。他們一個抓住豬的耳朵,另一個揪住豬尾巴,還有兩個捉住豬的四條腿。豬開始用力地掙紮,並且在畏懼和憤怒中拉出糞便。後來它感到這樣沒有作用,就不再掙紮,隻是一陣陣如虛脫病人一樣地顫抖。在這過程中,它的暴烈、滿含懼恐的尖叫一刻沒有停止。這大概就是豬的與眾不同之處吧。

牡蠣先是像黑魚一樣感到振奮,他的兩頰泛起紅暈。他覺得這實在是一個暖洋洋的春天,他的身體也像所置身的空間在舒張開來,心跳在那種粗糙生命的原始激烈的喊叫中加快。盡管這是失敗的,沒有效果的叫聲。這也並不可怖。豬不會真正理解隨後而來的死亡,它隻是發自本能地呼號,因此似乎沒有意義的叫聲在溢滿明亮陽光的空中隨意就擴散開去了。

牡蠣思索著用哪一個字的字音,可以更貼近地表示出豬的大喊大叫的聲音。好像哪一個擬音字都不適合。有形容狗、貓、牛甚至鹿叫的專用字,如“汪”,“喵”,“哞”,“呦”等,但沒有專定給豬的。豬叫聲的空虛和被鄙棄的性質,由此就被確定了。

牡蠣是被一陣突然的安靜從隨想中喚回的。他再看那頭豬,已經被按倒在一個低矮的長木條凳上,屠宰工手中的尖刀早已經從豬的脖頸深深刺入它的心髒,又抽回出來,刀尖上的血滴已在凝固。從豬脖上的刀口噴湧出的血已貯起半桶,現在那刀口在冒著紅色的氣泡。豬半張開的嘴裏隻發出斷續的“咯、咯”響聲,這已是空氣與豬的喉嚨中軟骨相碰撞發出的客觀動靜,不是生命主動的發音。生命已被尖刀刺中,已被宰殺。生命消遁。

豬的簡單的生命,帶著銳利的叫聲遁去,如叫聲消散。