我幾乎不相信這是1988年冬天的太陽,在海麵上,它過分熱烈了點,與它所在的季節具有差距。冬天與燠熱,這兩個詞聚在一起,產生齟齬。矛與盾撞擊的雜音響在我耳邊,蓋過輪船上巨大柴油發動機的轟鳴聲。
當時,我感到燥熱,還因為我對這趟南端島嶼之行的無重量的回憶。
我斜倚在那艘鋼殼大船的舷欄上,這艘船正把我和其他許多人從那個沒有冬天的大島嶼載運回大陸,它的目的地是大家都熟悉的南方都市廣州。
船的速度不緊不慢,它笨重的身體壓擠開海水有點費力。但我感到它並不在乎。對於船隻來說,它沒有這一類心理的負重。它在進行一次慣例的守時的航行,不管是去程還是回程,都不是前進,也不是潰退。船上的人則恰恰相反,我們不是前進著,就是敗退著。我尤其是一個失去沉重感的、無內容的後退者。
這有點像我隨身攜帶的那隻提包,除了旅行開始時帶出來的衣物和一兩本書,它隨著我在那個島上的城市裏停留了數日,內容幾乎一無所增。(同時,南下時衣服一件件減去,感到身體在逐步外露,內部的欲望愈益失去遮蔽,然而卻接近一種空無。)唯一增加的,是我有意塞到包角落裏的三分之一副撲克牌。18張印有色情照片的紙牌。
這些紙牌在記憶的腦幕上出現,畫麵清晰(我在旅店裏已不止一次地觀賞。我頭一次接觸這類物品,難免興致勃勃,雖也有些覺得無聊。可確實是製作質量上好的產品),隻是無從判斷哪張是紅桃Q,哪張是副王(我沒有拿到大王)。這些牌不出聲地使我旅行的回程(或者說退卻的行為)更增添了輕浮的成分,它在讓本無內容的空曠如氣球一樣飄浮在生存中。
那時我望著無邊沿的黑藍色的海麵,它渾然一片,不知為何沒有一絲雜質(貼緊船體的地方飛濺出白色浪花,可我的視線一時跨越出去,忽視了眼下)。過了好一會,在很遠的海平線那裏,我望到另一隻船的影子,它越來越小,顯然不是在朝我們這邊航來,而是離去。這令人倍覺孤單的發現倒切合我的心態。接下來,我忽然又看到近處的天空裏有一隻體型極小的鳥在飛過,像航標燈光短促一閃就消失。我猛烈地感覺到根本無法知道它飛向何處,不由悵然若失起來。可我不知道這是為何。
我得說說那些紙牌,既然它們是我這次向南之旅的唯一所獲。
10天前,我到達這個島上首府B市。街道兩旁一色的高大椰樹讓我稍稍讚歎了一下。我住進一家舊套鞋旅店(它的真名是XX招待所。我覺得住進它就像一個變小的人——不是像一隻老鼠。老鼠對一隻舊套鞋會有賓至如歸的溫暖與安全感覺吧——像進入一隻穿舊的套鞋一樣),走廊裏充溢著去年雨季遺留下的黴味,和較新鮮的臭腳丫味。我錢不多,住入一個三人間。同室一位中年人,言詞閃爍,據說是醫生。另一位是語言空洞、信奉實用主義的學機械的乏味青年。
原來我們都是那一場南下人潮攜帶的微不足道的個體(其時,B市的旅店都被我們這些人住滿,島上的叢林與田野間還遊蕩著許多),是滿腔激情(如那位青年)或境遇所迫(那位醫生)或目的不明(如我。我至今不明白那年為什麼也去闖那個濕熱的島嶼)的趕潮人。三人中,醫生已住了三四天,青年和我一樣當天剛到。醫生當即便向我們兩個新手介紹了一番在B市如何找工作的經驗。可他自己還沒有找著一個接收單位,似乎島上所有的醫院都不缺醫生。他的那般經驗全都是失敗中總結的教訓,他隻能在諸種方案中為我們進行排除。乏味的青年人聽得著急起來,他在用心的傾聽中發現自己原先想好的可行辦法越來越少。我聽得有些恍惚,越發不明白自己的來意。我聽到醫生說,這島上已有一萬多高學曆的尋找工作者,可那些公司什麼的還沒有人來開辦呢,你們要有耐心等。“晚上我領你們出去看看熱鬧,你們就知道怎麼回事了。”醫生這樣說。