羅派昂現在看著教研室的窗台,陽光讓上麵的積塵變得非常清晰有層次,還有一股暖烘烘的幹土味。他沒有回頭,也還沒來得及想自己剛才是怎麼回事,怎麼盡跑到毫無相幹的事情上去了(從相反的藝術觀念思考,也許那是生存的最明確背景,如別的小說裏所常選擇寫的——此處括號內語由作者注,並非羅派昂所思),像在唱歌中跑調一樣,而且跑得很遠。眼下應當引起我們注意的完全是另一回事啊,他意識到這點,因為他已經又在聽見祝平說話的聲音。祝平說:
“我走到火車道口的時候,阻攔行人與車輛的橫木已放下來。當時那個穿著鮮豔毛衣和格子布裙(這家夥看女人倒夠細致的,真沒想到,羅派昂聽到這裏時想,我還以為他最關心錢呢)的姑娘就從我身邊擠到前麵去。我看見她低下頭,又彎下腰,穿過陳舊的橫木走到了鐵道當中。那時一個火車頭由右邊過來,離道口還有十幾米的樣子,它開得並不快。”
說話的人喘了一口氣,好像挺費力似的。——實際上,羅派昂從瞻望窗外失去聽覺能力到他恢複聽,他不曾漏掉祝平老師所說的每一句話。他所聽到的仍是連續的敘述,“我走到火車道口”一句緊接著上麵斷掉的那句,並沒有間隔。他的意念漫溢隻是瞬息間。或者說不占據現實中的時間。——現在,周去、於布和羅派昂都已經集中起注意力來聽祝平的講述,他們都已經想知道那個姑娘接著會怎樣。
當然在座的每一個老師都熟悉那個鐵道口。那段鐵道與學校外邊那條大馬路並行,鐵道在靠學校一側,通向校門的路又與大馬路垂直相交,如此從市內出來必須越過鐵道才能到達這所大學。建立有一根橫木的道口就這樣形成了。為便於行走與車輛開過,道口的鐵軌間還鋪著水泥路麵,鐵軌嵌在水泥路麵間,當中有一道可容火車鐵輪經過的縫隙。
難道這樣一條縫隙會是致命的嗎,或者是道口的其他一些物體,自然最有可能的是來回奔馳著的火車。火車的力量太巨大了,哪怕僅僅是一個車頭,它隻需隨便這麼擦一下或推撞一次人的身體,後果就可想而知。羅派昂這時候的推想緊緊圍繞著鐵道口(似乎他在有意控製自己),他已經回過頭朝著事件的述說者祝平,但他沒有看祝平,也沒有看其他兩位老師。他觀看著事件本身(這有待於繼續聽)和它發生的處所。
他想起那段鐵路其實很少有火車開過,似乎是某個大工廠的專用線,一天頂多有三五趟,其中兩趟可能還隻是一個車頭而已。鐵軌都生鏽了,沒有主幹線上被磨出的光亮,盡管那亮光總也顯得很沉著,但到底使人感到有一股銳氣。這裏卻是另一回事。行人倒常常喜歡沿著這段鐵路走,而有意不去走與它並行的大馬路的人行道。馬路上灰土太大,密集來往的汽車進一步卷起塵埃,令人難以呼吸。鐵道和它的兩邊則生長著雜草,初夏更開滿著各種細小的花朵,尤其那些紫色的小喇叭花,成片成群,呈現著另一種勃勃的生機。它對行人,對年輕的大學生們,對教師,對戀人都是一種誘惑。
大概在前一年吧,羅派昂的記憶猛然清晰起來。他在記憶裏狀畫著當時並非親曆的一件事故。
黃昏的時候,人們以為這段鐵路上不會再過火車了,一般情況下也的確如此。那是五月,一對女孩(一年級的女大學生)在離那個道口不太遠的鐵軌上坐著閑聊,她們因此沒有絲毫警惕性。生命的提防程序被關閉著(在這和平的年代,又有幾個人不會這樣呢)。她們倆的手上都采集了一束深紫色的小喇叭花。這些細致的花朵和她們談論的東西,以及說話時的情態何等融洽。她們全然沒有感覺到一個火車頭正在朝她們馳來。是什麼細碎的生存記憶與話語能讓人如此沉迷於其中,一個蒸汽火車頭的巨大聲響和路軌的震動都沒有使她們察覺從而產生驚慌。這不是一個極大的謎,那些交談中的事與語言,包括聲調,大多數人都會熟悉。沒有真正值得迷醉的內容,也就是說,生命在沒有重量和意義的時刻恰恰放鬆著自己,直至放棄。羅派昂作如是想,他閉起了眼睛,不欲看見其後的景象。可他更清楚地望到了,又一次,看到過去的事物。
無比堅實笨重、過時的暴力的蒸汽火車頭衝壓過來時,那一瞬間空氣被可怕地犁開,擠壓向四周和前方。矮小的植物同樣倒伏下來,它們順應著那股力量,避免了被摧折與粉碎。司機沒有看到前麵有人坐著,那些花朵和草叢擾亂了他的視覺。兩個女孩在最終的刹那感受到了撞擊,但主要是車頭前麵被劇烈壓縮的空氣的衝擊(她們可能已經驚恐地下意識地站了起來),她們幸運地被預先向一邊衝擊出鐵軌,隻有一個女孩的手臂在火車頭的擋板上狠狠地磕了一下。柔軟的手臂立刻破裂開來,小塊骨頭和一部分肉體濺飛起來。那些碎片與喇叭花的花朵混合在一起向空中灑潑。誰也沒有看清這個情景,黑夜幾乎刹那間過來淹沒住現場。