於是我們看到,未來一方麵是某種無法證偽的神話,一方麵它又相當現實地一次次被兌現為現在,更新著過去。如果在二十年前,這種思想還是需要宣傳的口號,那麼在今天我可以說它已經成為中國生活的基本常識,已經世俗化了。我經常聽到中學生們說,你的某某物品或某種想法已經過時了。迷信未來,是“過時”成為生活隨時在淘汰的對象。結果我們發現,從一件去年的過時襯衫開始,大地過時了,城市過時了,傳統中國的一切都過時了,自從網絡文化興起之後,漢語也將要成為過時的東西。不是危言聳聽,整個中國世界都將被理解為過時的東西。問題是,某個總是姍姍來遲的未來是什麼,如果在雲南小鎮的那堵土牆上,未來某種還是朦朧而不清楚,但激動著人心的東西的話,那麼,在今天,我們也許會發現,某個所謂未來其實乏味得很,不過是按一下某個鍵,然後“Enter”罷。我們終於發現,西方的現代化進程中的“過時”總是成為中國的未來。現代主義美學的“春天”不也是如此麼?在文化中,“先鋒派”被理解為向未來前進的一種永無止境的破舊立新運動。而其實世界的一切方麵無不屬於這個廣泛的運動。藝術家們從未看到,這種運動已經成為我們時代最媚俗的活動,它像中世紀的經驗哲學一樣窒息著人們的想象力。而對這種“未來主義”的“權力話語”的反抗我很少在我們時代那些號稱“先鋒”的藝術活動中看到。如果“先鋒派”依然是一個“包蘊一切的否定詞”,“存在於對流行方式的反叛之中,它是對正統秩序的永不減退的憤怒攻擊”,“必須為確保自己的不成功而奮鬥”。(《資本主義的文化矛盾》丹尼爾貝爾)的話,那麼我看到的卻是,藝術家們對“未來主義”這一流行方式的頂禮膜拜。因為,未來已經成為惟一可以立即“兌現成功”的擁有大量現金(永不減少)的銀行。
錢穆先生曾說,中國的國民性,大體應屬於向後型,因此曆史的發達勝過了文學。他認為中國文化是一種向後型的文化。“很少向未來的熱戀,卻多對過去的深情”。這種對過去的深情,既有對曆史的泥古不化,也有天人合一,對大地的敬畏、對故鄉和生活世界的尊重。但在二十世紀,這個中國世界的基本方向已經完全改變。
回憶一下未來主義的曆史。未來主義其實是一種舶來品。狹義地講,它與意大利的一個藝術運動有關,但該藝術運動的基本綱領,卻不僅僅屬於藝術,而是二十世紀曆史方向的一種概括,法西斯主義就深受未來主義的影響。它的基本原則是,崇拜暴力革命、崇拜高速度和機器、否定過去。它是一種機器拜物教。未來主義率先對機器進行了歌頌。現代藝術中的表現主義、達達主義都起源於未來主義。它為藝術最終成為所謂“社會雕塑”開辟了道路。二十世紀後期興起的“行為藝術”、“裝置”都來自未來主義的影響。未來主義其實並不僅僅是在藝術上影響了二十世紀,它其實深刻地影響了曆史的方向。未來主義的興起其實還有著“進化論”的曆史基礎。
為什麼在今日中國,現代藝術更容易接受表現主義,行為、裝置的影響,因為二十世紀的中國,深受未來主義的影響。
未來主義其實是骨子裏的“現實主義”,正是它為在古典世界看來毫無美感的“現代”提供了美學上的合法性。
如果從二十世紀的曆史來看,那麼未來主義無疑是代表著進步的所有方麵,但問題是,世界的存在並不是局部時間的進步所決定的,世界賴於為命的東西,並不是未來,而是過去、後麵,那些誕生了世界的基本東西。從基本上看,恰恰是未來遮蔽著存在,毀滅著存在。未來主義最終肯定的世界,難道不是越來越暴露出反生命的內容麼?人們到底要在一個什麼材料構成的世界裏生活下去,是範寬、石濤和巴爾蒂斯的作品中所肯定的那個基本的世界,還是從未來主義到後現代藝術所肯定的塑料、玻璃、電視機的世界?(把這些材料作為“藝術語言”使用本身就意味著一種肯定,哪怕它是在否定的意義上被使用的。)這不是一個時間問題,不是進步和落後的問題,而是存在的基本問題。
二十世紀世界受到基督教文明的影響,迷信“複活”。我以為未來主義的盛行與基督教文明中的這種“複活”思想有很大關係,基督的複活給人們這樣的信心,就是任何行為的後果,即便那是災難,世界也會在廢墟中重新複活。未來主義的特征是實驗,其信心就來自任何後果都有“複活的基督”來承擔。但經曆了二十世紀這樣一個充滿人類的種種實驗和大災難的世紀之後,我們這些昔日被視為將要享受這個世紀完成的一切的後代人驚駭地發現,世界在災難後並沒有複活。被毀滅的大地就永遠毀滅了,人類其實無力回天。而對我們創造出來的那些反生命的“瘋牛”,我們同樣無能為力對付。我以為二十世紀是基督教文明全麵勝利的世紀,世界曾經把未來完全地寄托於它,而東方文明則沉默在黑暗中。東方的思想在二十世紀從未取得過類似希臘羅馬的文化在人類思想中的地位,它隻是一種另類、文化精英們在書房裏把玩的古董。它從未在實用的意義上被認真對待。
我們之所以能夠“麵向未來”,是因為我們有一個可以信賴的後麵,有一個令我們知道何謂天長地久的後麵。我少年時代,對世界的信賴和熱愛,乃是來自滇池、天空、河流、高山和故鄉這些先在的事物,我相信古代的詩人從中獲得的經驗、靈感、智慧我也同樣會獲得。如果在我後麵的居然是一個會先於我死去的滇池、天空、高原、河流、大地和故鄉,人生還有什麼意義呢?我承認今天與古代已經完全不同,古代是一個“在家”的世界,今天是一個“在路上”的時代,但有一個的共同點並沒有改變,那就是,家和路都要有一個基本的載體,要有一個大地來承載。如果世界的進步就是把這個基本的載體毀滅,人類將不僅沒有家,也沒有路。
我們總是把目光投向未來,其實未來實在是太清楚不過了。我倒以為我們應該重新發現的是過去,那僅僅是一片黑暗麼?在那黑暗裏我們一切都真正看清楚了麼,那些為我們描述曆史並把曆史寫進教科書的人們,真的明白曆史麼?我很懷疑。與迷信毀滅之後就是複活的基督教文明不同,中國思想是敬畏大地的,天地有大美而不言。昔日中國世界的傳統、思想、知識、生活方式比今日的一切都更親近大地,它為什麼親近大地?“汙染”一詞為什麼從未在那五千年的的詞典中出現?那些曆史學家,總是隻看見製度、政治,以為這決定一切,而對於我,中國曆史不隻是漫長的專製主義、焚書坑儒、貞潔牌坊、文字獄……也是偉大的詩人、不朽的作家、是李白杜甫蘇軾們的詩集、是曹雪芹的作品、範寬、陳老蓮的繪畫、是不朽的美味佳肴、才子佳人;是“唯江上之清風與山間之明月,耳得之為聲、目遇之成色”“落霞與孤鶩齊飛、秋水共長天一色”的世界,是有益於生命的“清明上河圖”式的日常生活。落後就要挨打,但中國落後的是什麼?製度、政治、武器的落後,就意味著大地、食譜、秘方、詩歌、音樂、審美方式、生活方式同樣落後麼?曆史學家從未在對專製製度那樣深惡痛絕的力度上向我們揭示過中國文明偉大的、光輝的、人性的一麵。“翻開五千年的曆史,隻看見吃人二字”,這難道不就是教科書上全部中國曆史給我們的印象麼?我相信,拯救,不是在遠離大地的未來,而是在親近大地的過去。文藝複興可以從羅馬的廢墟中獲得啟示,我們是否可以重新看看我們一直在破的“舊”,它們真的隻是一堆破爛麼?五四的核心就是“維新”,民主也是新的一部分,在許多思想家那裏,民主其實是因為新而不是“民主”本身被真正領悟成為時髦的,它並不是五四的核心。一個世紀以來,新青年已經成為中國持久不衰的最時髦的一族。新青年的其他稱呼:“先鋒”“革命者”“紅衛兵”。