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25章 訪談(1)(1 / 3)

答西班牙詩人EmiliO Arauxo九問

1.您對中國詩歌傳統形式以及中國詩歌享有的盛名的反思是怎樣的?作為一個當代詩人,我深深感受到中國傳統詩歌對於中國和世界文化的影響,要擺脫這種影響是不可能的,甚至在經曆了1966年那樣的“文化大革命”之後,這種影響依然像命運一樣難以抗拒。中國詩歌的偉大傳統是中國詩人的命運,作為詩人,我為能夠置身於這一偉大傳統中而感到慶幸。同時,我也意識到在這一傳統中,對於我們時代依然要加入詩人種族的人們是一個巨大的挑戰。世界對中國古代詩歌的崇拜與臣服,使人們總是對當代詩人抱以懷疑的態度,而從本世紀開始的中國新詩不過才將近100年的曆史。中國古典詩歌命名了一個具有田園詩意的舊時代的中國,它的形式感和舊世界的大地、時間觀都是一致的、完美的。但我麵對的是另一個中國,它的形式感和語言有待於詩歌的創造。

2.哪一類人是您詩歌的讀者?您對關於對話者或者是接受者的問題是如何看待的?我不太清楚我的詩歌的讀者,也許他們都是些很普通的男女,也許他們中間有詩人、藝術家、知識分子……我不清楚。我知道的例子是,我的詩歌曾經被隻有中學文化程度的工人喜歡,也被大學中文係教授作為研究的對象。我希望所有閱讀的人都喜歡我的詩歌,雖然我不會為所有人寫作,我確實不知道所有人是誰。我有時為某些朋友寫作,為某個季節寫作。我寫作中當然有潛在的對話者,它們大多數時候是某一類語言,我在和那些語言開玩笑,傷害它們,令它們斯文掃地,我很開心。我對語言中的暴力尤其敏感,詩歌就是對語言暴力的一種反抗。我不太在乎接受者,接受者總是會認同某一類語言,暴力的奴隸。如果我的寫作不是為了認同,而是使語言成為一個“在路上”的解放的過程,那麼讀者就不可能認同,他隻能感受。

3.詩歌是如何表達大自然、風景、甚至國家的?詩歌如何表達空間?大自然、風景、國家,在詩歌中可以說隻是一堆陳詞濫調。如果要表達,我當然從陳詞濫調開始,詩人並不忌諱陳詞濫調,問題在於你如何說。

詩歌的空間存在於語言的曆史和現實中。詩歌的空間感來自詩人對語言複雜曆史和各種可能性的把握,垂直的空間提供的是所指的模糊性,橫向的空間提供的是能指的確定性。就像大自然,在我們的視野中,總是具體明晰、朦朧模糊、現場、周圍、表象、內部過去、此刻、未來總是並存於一個空間的,而這個空間是有一個舌頭的。它隻有一個舌頭,但它表達的是一個空間。空間是一個“場”,在這裏,語言出場。場有兩個意義,場可以是國家、風景、大自然,甚至一部檔案。但這不夠,一首好詩必然創造出一個“場”,在這個場中,語言猶如氣功,生動、穿透、直指人心。

4.您的語言的經曆是怎樣的?詩歌是否在語言中又“發明”了另一種語言?我一直從日常語言中獲得詩歌的經驗和活力。在中國詩歌界,日常語言被很多詩人視為非詩的。詩人們喜好書麵語,尤其在九十年代,時髦的詩歌更是從翻譯過來的西方詩歌中獲取靈感。人們以把詩寫得像某些諾貝爾文學獎獲得者為榮。與此時代風氣相反,我的詩歌的力量來自我的日常生活和我母親教我的故鄉方言,這種方言在表達上與書麵語很不相同,它總是自由的、創造性的、更直接的、生活化的和富於幽默感的。

詩人當然要創造他自己的話語,他應當用他自己的舌頭說話,詩人隻有通過語言才能確立他的存在。但“發明”並非輕而易舉,在普遍性和個人私語之間,有一個點。脫離普遍性的發明很容易做到,為日記本寫作就夠了,而日記本也恰恰可能正是陳詞濫調的收容站。詩人麵對的不僅僅是日記,而是語言本身。你說的話常常並非是你自以為要說的話,所以所謂“發明”一種語言,不過是找到你自己的舌頭。在發明之前,詩人恐怕得先搞清楚,他那個自以為是的舌頭到底是誰的。也許並非發明,隻是搏鬥罷了,在一群已經固定死亡的語詞之間搏鬥,在對語言的批判中獲得活力,一個去蔽的過程。詩是什麼,隻有上帝知道。

5.如果您要在公眾麵前朗誦您的作品,您將遵循什麼原則?我把他們視為朋友,而不是聽眾。我的詩不適合於通常所謂的“朗誦”,它們是為“讀”而寫的。但這並不意味著我忽視詩歌的節奏、音樂感和適當的押韻。我非常重視詩歌中的音節,但這不是為了朗誦,而是為了表達。

6.麵對表象和隱喻,您是如何處理的?隱喻不是詩歌的要素麼?在漢語中,語言本身就是一種隱喻,漢語在很多時候,天然就是詩歌。所以在漢語中,強調隱喻是詩歌的要素,等於廢話。重要的不是隱喻,而是詩歌。隱喻是詩歌的存在方式之一,但它畢竟不是詩歌本身。重要的是如何達到詩歌,要素,哪怕它天經地義,也是可以懷疑的,尤其是在漢語這種深受隱喻影響的語言中,隱喻幾乎就是一種暴力、一種秩序,一種成為詩人的現成捷徑。在詩歌中,對隱喻的批判也許正是複活隱喻的途徑。表象其實隻意味著生動的具有活力和質感的隱喻。純粹的表象在語言中並不存在,因為每一個詞都是一部陳詞濫調的曆史。詩人不可能隻用“宇宙飛船”之類的詞寫作,他是在一個陳詞濫調的汪洋大海中遊泳,很容易被淹死,詩人重要的不是發現的能力,而是應用舊詞的能力,陳詞濫調通過他的舌頭出來,已經複活如初,就是這樣。

7.就您看來,在當今社會,詩人的角色或者說重要性是怎樣的?您看到一些獨特的並且特別適合於我們這個時代的詩人嗎?詩人應該堅持他作為詩人的立場和身份嗎?在此時代之夜中,夜,我指的是海德格爾(Martin Heidegger)所謂的“世界的圖畫時代”,“透過‘圖畫’一詞,我們首先想到的恐怕是某件東西的摹本”。當世界麵臨普遍地被克隆於某個全球一體化的世界圖式,納入格林威治標準時間之際,詩人是人群中惟一可以稱為神祗的一群。他們代替被放逐的諸神繼續行使著神的職責,他們就是活在人群中的五百羅漢。今天,詩人的角色甚至比古代更為重要,沒有一個時代如此對詩人麻木不仁,這恰恰說明詩人在今天的重要性。世界正麵臨著一個罐頭式的現代化樂園,統一的配方,麥當勞、可口可樂、流水線、網絡、英語成為世界通用的普通話……人們在普遍憧憬著這個指日可待的未來。民族主義被視為陳腐過時的思想和現代化的障礙。一個巴別塔(Tower of Babel)的完成恐怕隻是時間問題了。在我們時代,詩人的重要性在於他們繼續的是上帝的工作,是人類自由思想的權利、創造力和豐富多姿的智慧世界和由此構成的關於存在的獨特意義和價值的守護者。在此時代,詩人麵對的不是語言的牧歌而是它的暴力。許多詩人悲天憫人,為過去的時代唱著挽歌,他們令詩人脫離存在,成為與人生無關的“高雅迷”患者。這也是這個時代詩人被普遍誤解的原因之一。