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89章 不忘露珠的寂靜之味(1 / 1)

舒婷

不經意從一部日本暢銷小說裏讀到:“所謂風流,就是不忘露珠的寂靜之味。”仿佛此時才覺得聚蚊如雷的市聲,洶洶擾擾難以忍受,隨即起來關窗。

有一條美麗的河流被一支動聽的民歌傳頌著。老師帶孩子們來到河邊寫生,孩子們問:“老師,河在哪裏?”老師流了眼淚。小時候他就在這河邊摸魚撲水練狗爬式,母親挽著褲管淘米搗衣,河風送著整整一列船隊。現在他的學生們看到的僅是一道小泥溝,連蘆葦都渴死了。

天然湖泊也在被迫精簡機構,由於地下水位的迅速降低,由於汙染,由於填灘蓋療養院;瀑布都有了管教,平時野性全無,被引去耕地發電。上級領導來了,才開閘放鬆轡頭,暫現片刻龍騰虎躍的真身,幕閉鑼鼓停。如此觀瀑布,跟看馬戲團表演差不多。尤其當你聽說,放兩個鍾頭的水,將損失五千塊錢,你便覺得那白花花流的都是銀子,因而很是心疼。

遊湖和觀瀑畢竟不是日常生活,讚歎罷了,人都回到鋼筋水泥的城市迷宮裏。

浩淼的水,洛妃的水,大禹的水,“細雨輕煙”的水,“疑是銀河落九天”的水,水的神話,水的霓裳彩衣,水的冰清玉潔,都被人類一一解構。水的分子式是H2O,水源來自四通八達的管道,帶著鐵鏽和漂白粉味兒。礦泉水、純淨水、太空水,水的亂世家族被溫溫吞吞封存在塑料瓶子裏,隨人們去旅行。誰敢“撥開青苔喝山泉”呢?哪怕隨身帶著黃連素片兒。

大清早開了重重鐵門,送孩子穿過城市去上學,不覺得缺了什麼。夜半應酬或下班回來,半幅裙裾沾了塵灰是有的,但不會被打濕。和情人在馬路上散步,如果鞋尖洇潮,不是剛過了一輛灑水車,就是誰家的汙水潑到街上來。直到有一天,在菜市場上看到地攤上叫賣的塑料玫瑰,傖俗的染色花瓣上,竟然沾著幾粒透明小球。

隻是在這個時候,才相信人們還沒有完全忘掉這個叫做露珠的小精靈。

永遠不會滾動,永遠不會幹涸,永遠不會作“鮫人泣”和“風度欲成津”的廉價塑脂露珠兒!

玫瑰、茉莉、紫羅蘭,需要什麼香味均可招之即來,因為香精的品種越來越齊全。炎熱的南方,人們買門票租棉大衣,參觀室內冰雕,用人造雪堆雪人,孩子們以為,南極就是建在公園裏的一座冰庫。商人懶得精心複製露珠,因為它在工業社會裏無從依附。甚至詩人也不再露水蘸筆,生怕讀者說他文藝腔,好酸。

什麼都可以仿造,就連生命都可以原版克隆。但露水的寂靜之味,卻是無法模擬無法拚湊的。露珠的凝然和滴落,是日月精華,在荷之上,在芝草之間,寂靜悠遠。其幽秘其清涼其濃淡深淺,都不是眼睛可以企及,耳朵可以捕捉,嘴唇可以品嚐的。

我們可以放棄宮槐、板橋和馬蹄聲,但損失不起朝露與夜霜、夢想的綠地和傳說中的原始森林。在肉體囚囿、靈魂日見幹枯的今天,我們懷念露珠的寂靜之味,以贖罪的愧疚心情。