陳丹燕
六月,我在多瑙河邊的克萊姆斯寫我的一個長篇小說,以我從來沒有想到過的方式,獨自住在一棟房子的頂樓,那是文學館提供給作家寫作的客人房。用的是我丈夫的手提電腦,我沒有屬於自己的手提電腦。在他的電腦上,有我不習慣的柔和敏感的鍵盤,還有雄壯的音樂聲。當我側過頭去的時候,能從窗子上看到樹叢後麵的多瑙河,藍綠色的水流,有時有天鵝飛過,那時我總是想起施特勞斯的圓舞曲,總想著,為什麼這裏的水不是想象中的那樣,直到有一天,看到了藍色的水,心裏才感到釋然。那條多瑙河,讓我想起了很多往事,想起了自己的生活,還有朋友以及親人,要是在耳機裏聽著一張舊唱片裏的日本歌曲的話,就會傷感,因為很多人與事,就像多瑙河的流水一樣,靜靜地流走了,再也回不到我的生活中。
我在頂樓的房間裏,從早上九點開始寫作,到下午的三點。然後吃東西,為自己一個人煮食。我真是感到驚奇了的簡單,既不麻煩,也沒有樂趣。然後,有一個小時,為放鬆自己的肌肉,而躺在床上讀書。然後,再開始寫作,到六點。安靜的房間裏,上海一家人的故事與上海的曆史緊緊糾纏在一起,在空氣中激烈地上演。
上海多雲天空下灰色的街道,弄堂深處多年失修的舊房子,還有房子裏麵的生活,生活中躲藏著的意義,意義之中的是非曲折,曲折中呈現出來的上海人對西方世界複雜的感情,都浮動在我四周歐洲式的寂靜裏。那種寂靜裏,聽不到一點點人生活瑣事的聲音,沒有人叫賣,沒有人說話,沒有人用錘子敲釘子,沒有孩子的哭聲,沒有吵架。這種寂靜,也許可以說很莊嚴,也許可以說很沒有生機。
到了六點以後,夏天的漫長黃昏到來了,就像天堂定期打開了門,遍地都是金紅色的陽光,大地和河流散發芳香。河邊的土路上常常落滿了櫻桃,紅色的,碩大的,用裙子擦一擦,就可以吃了。那是我散步的時間。沿著多瑙河,走幾個小時。
有人在河裏劃船,無聲的扁舟劃過河麵,讓我想起,在我家後街的紅衛綢布店裏,戴著藍布袖套的店員在木頭櫃台上,用剪刀嘩嘩地剪開一匹綢子。有人在路邊跑步,我在聽唱片,裏麵是五侖真弓唱的歌。白色的遊船時時經過這裏,向下遊去,那裏有藍色的小天主教堂,是再漂亮不過的地方。有時我畫畫,老人和孩子會走過來看,他們有時對我說話,不知道我聽不懂。在散步的時候我還交了朋友,一個中學的女教師,一個小姑娘,她教我怎麼用德文說“教堂”。直到天暗下來,河流閃爍星光。
河對麵的老教堂鍾聲當當地響。在河岸上,坐在被太陽曬得暖暖的石頭上,我給朋友寫了信,我說,在這河邊,我有時覺得有點像自己的家鄉。
在露營地邊上,有一家餐館,在那裏我吃過冰激淩。溽熱的傍晚,突然刮起了大風,我周圍的當地人在擔心,要是下大雨的話,就會把已經結果了的葡萄打下來,葡萄酒的收成就會受到影響。我也隨他們一起擔心,這河邊的生活是那樣美好而寧靜,讓人不忍心看到它的意外。在餐館外麵的土坡上,我坐在那裏畫過碼頭,漫長的黃昏裏,有個帶著四個孩子的男人過來與我討論瑜伽問題,他的孩子們到河裏去玩,大的帶著小的。對著的土坡有條通向火車站的小路,我送克勞迪亞回維也納,就是從這條小路去的,我們說著我正在寫的故事,故事裏有兩個不快樂的上海女孩子,她們的不快樂,是因為在她們年輕的生活裏,有著重重曆史的陰影。我們說了曆史對一個人生活持久的影響。我向克勞迪亞介紹四周的景色,指給她看樹叢後麵隱現的多瑙河,在河灣裏,有天鵝的一家。火車站是那麼小,火車站外麵的餐館裏賣維也納炸豬排。我想起來有次深夜我坐末班車回來,火車在漆黑的田野裏走走停停,風裏有丁香的氣息,車廂裏的紅色椅子,隨著火車扭動著。然後經過深夜的河流,月亮在河水上一片片地淌過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