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47章 猜測一本書的來曆(1 / 2)

書頁浸透藥味,幾年了,再深的角落把它撈出,還是股濃的中藥味,可從裏麵聞見半夏防風貝母,又或者黃芪赤芍白術。

《夜航船》,明人張岱著,附《陶庵夢憶》和《西湖夢尋》兩部分,1996年4月版。有次,比較了下,越往書的後部分似藥味愈濃,尤其最後一章《西湖夢尋》一文,“餘生不辰,闊別西湖二十八載,然西湖無日不入吾夢中,而夢中之西湖,未嚐一日別餘也……”,藥味尤甚。

奇怪的一本書,年深月久的中藥味,在家賣雜書的小店買得,僅此一本,在堆亂糟糟的書中,老厚的近六百頁碼,豎寫的“夜航船”三字,字跡灑脫,中藥味撲鼻而來,其他書並沒有,隻這本藥氣強烈,撲鼻而來,問店主,這書怎麼這味兒?他懶散瞧一眼,晃下腦袋。

這間店的書,來路各異,難道這書來自中藥鋪子?它的前任主人是位老中醫?這氣味,總不會是出版社行銷策略的一部分,要以藥味作別出心裁的兜銷,那也該是銷售《本草綱目》或《千金方》才對。《夜航船》中有天文部、九流部、方術部等等,但無“藥理部”,不必以藥味召睞讀者啊。

無論如何,是本有意趣的書,人倫禮樂,異聞軼事,內容生動蘊藉,黃裳稱張岱為曆史學家,絕代散文家,市井詩人。他少為紈絝子弟,後有不二齋好居所,水仙芍藥環繞,“餘解衣盤礴,寒暑未嚐輕出,思之如在隔世”。然明亡後不仕,他入山著書以終。

“折鼎病琴,與殘書數,缺硯一方而已”,常至斷炊,其狀淒然。如此駿馬華燈,梨園煙火的一生,老來皆成夢幻,潦困每要自決。

正是這些經曆加身,才有這麼本自得風流的書吧。他寫天台牡丹,寫金山夜戲,寫湖心看雪,如校點作者說,“山川本生機勃勃,爛筆頭欲將其寫死,往往需要張岱這樣的高手才能將其救活,挽救奄奄一息的江湖”,僅有學問之富,隻是兩腳書櫥,旁征博引也隻是米糠裏打滾,讀得人滿口木澀,必要有張岱的優遊,書才有活水之氣。

他寫南京所製竹器,濮仲謙為第一,其所雕琢,必以竹根錯節盤結怪異者方肯動手,嘉興錫壺以黃元吉為上,宜興罐以龔春為上,寫臘梅樹皮浸水磨墨有光彩,寫珍珠年久無光,團飯中喂雞鴨,俟其糞下收洗如新,寫杏接梅花即成台閣梅,寫收棗子,一層稻草一層棗,相間藏之則不蛀,寫老僧吃飯,人問和尚吃飯與常人有何異?僧答,老僧吃飯,口口吃在肚裏。林林總總,駁雜奇詭,有小百科的家有妙招,亦有清朗的山河氣象。

這是個一肚子裝了多少洞天的人?信手拈來,姿態扶疏。

閑來翻讀,紙頁掀動間藥味撲鼻,這味兒究竟從何而來?假設書是有前任主人的,一位杏林幾十載的老中醫,成日為人開方配藥,中藥櫃子就在裏間,銅鎖扣,九九八十一格,裏麵不少藥由他親自研磨烘焙,路遠的病家他讓夥計代為熬煎,滿室藥氣。閑來爐邊讀書,《夜航船》是常讀的一本,藥氣將書熏得淋漓。老中醫駕鶴西去,一屋書散佚流轉,這本幾經轉輾到了我架上。