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49章 葡萄紫(1 / 1)

病床。醒得很早,玻璃窗外隱約有簫聲傳來,如出雲端,是出自碟片還是習簫者的練習?眼前飄過一縷紫。為什麼是紫?也許,遺世獨立的疾病就如遺世獨立的紫,而不可以是旁的色。

紫色向左走成了紅,向右走成了藍,純正的紫很難把握(在病房的早晨我見過它,飽含水份,雲朵般清潔地飄過)。現實裏,它多隻在茹素的植物上打座——有一回,清明,野外,太陽正往西走,腳下一片紫色小花,紫得柔弱又潔淨,我俯身看,親戚喊我離遠些,說這花民間叫棺材瓤兒。再看,花瓣果然酷似一口嬌小的棺材,拇指姑娘都睡不下。它們抬著這口紫色小棺往哪兒去呢?空氣裏沒有嘀嘀嗒嗒的鎖呐聲,風中也無紙幡,或許,它們哪都不去,那口紫色小棺隻是它們的寢具,它們就住在紫色的生和死裏。

紫是獨身的顏色,曲徑深宮,重門深鎖。明明無風,幃賬四處飄拂,華貴的月下宮殿。華貴的人和事物必孤獨。

《枕草子》裏說高雅東西中有一樣是:穿淡紫色衣,外麵又套了一襲白汗衫的人——紫色雅起來有出塵的清逸;貴氣起來可是織錦大襟龍袍的帝氣,是比紅或黃更勝一籌的軒藏,直通天庭。

複雜,有一點偏執。天才都有些偏執,棋壇天才費希爾,舞蹈家鄧肯,大導演詹姆斯·卡梅隆……,紫也偏執,要求穿它的人要麼有舊式清潔,士子或閨秀,要麼有出塵的驕傲,比如納蘭容若。他的詞,王國維說“北宋以來,一人而已!”。他也絕不隻是個文弱書生,做過康熙一等侍衛,善騎射,同康熙行遍江南漠北。這樣一個文才武略的男人,卻是悲惻心懷,他曾寫過一詞:“電急流光,天生薄命,有淚如潮。勉為歡謔,到底總無聊”。這般對人生的清透與頹唐也隻有紫能描摹,連他的名字,也是性靈的紫,千百年無有逾越。31歲,他寒疾而歿。濁世才子,往往不能永年。

納蘭容若,清少納言,這兩個人名似上下聯,也都一樣有宮中歲月,他當過大帝侍衛,她做過皇後女官。深通和歌,熟諳漢學的清少納言在宮中十年,27歲到37歲。離宮後她做了某人後妻,晚年落發為尼。憶起宮廷生活,她隨手記錄下點滴,彼時,她當心靜如水,穿著淡紫色衣,外麵套了一襲白汗衫,坐於庭前,屋後山泉沿竹筒流下,落在盛水容器中,濺出幽鳴回響。舉頭,月圓中天——這樣的夜,漿果般酣沉的紫。

日本文學是淺紫的;法國文學是雲朵灰;德國文學是古日耳曼青;拉丁美洲文學是番石榴色,一點褚紅偏黃,馬爾克斯最喜歡的黃:下午三點鍾從牙買加眺望到的加勒比海的那種黃色,他曾確切地描述過它。

靜脈血管的紫,桑湛的紫,水晶的紫,梅子的紫,紫要自然生成才好,如從竹子裏長出的簫聲,紫太刻意,會紫成龍丹紫,紫得發亮的痂,夏天一種愛吃瓜皮的甲殼蟲背上的光澤。

“紫色可以用於深度係統手術以減輕疼痛。紫色對眼睛、耳朵和神經係統都會起一個安撫作用,但它也可能會壓抑人的情感特別是憤怒。”紫色是有一些隱忍,忍成了憤怒的葡萄,累累垂於架上,狐狸打架下經過,踮著腳,皺皺俏麗的小鼻子,說葡萄酸。狐狸說得沒錯,不酸怎麼叫葡萄。狐狸也未必真想吃,它要吃那葡萄作什麼,除非有孕的母狐狸。

新鮮葡萄的紫皮上總有層霜似的灰,這顏色是夏天的過堂風,畫在大蒲扇上,信手搖幾下,褥氣淡了,蟬在外頭叫幾聲,就把遠房親戚禪給叫出來了。禪著紫衣,寂,一萬隻好葡萄淬取的顏料,一萬隻葡萄,才夠淬取一件禪衣所需的紫。

紫瓷也難燒製,隻能低溫,許之衡《飲流齋說瓷》:“茄紫一色始於明末……”到明末才燒出的茄皮紫釉,泛一點藍。《南窯筆記》:“鉛粉、石末,入青料則成紫色”,現代景德鎮紫釉中的著色劑錳,是從一種稱為“叫珠”的鈷土礦提取的。叫珠,這不像鈷土的名字,像姑娘的小名。姑娘遠嫁了,背影籠在江南鎮子淺紫的煙雨裏。