小旅館,情欲和精液的氣味,馬桶長年漏水,像患前列腺炎的老年。
那口專利箱子的申請人,他或許就住在這麼間旅館時盟生了發明之心。同屋的人一天跑路下來,早顧不上頭臉,倒頭便睡,在夢裏暫時忘掉生活一應沉屙。他不行,非得洗把臉,用熱水泡個腳,才睡得安穩。因此他忍著困乏,打量房間——牆角倒有一隻歪斜的髒臉盆:它拿來種花倒合適,因為肥沃。
遍尋不著能泡腳的物什,隻得囫圇上床。他在被筒黏膩氣味裏不由自主地屏緊呼吸。
於是一口多用途旅行箱再次在他腦子裏冉冉升起,日趨清晰。圖紙畫了若幹,那些褊狹小旅館的不眠之夜,他在鬱悶中孵出火花。一定有許多同他一樣出門在外的人,緊巴巴,皺紋、頭發和指甲裏藏著泥灰,他們有權泡個熱水腳,拒絕疾病的交叉感染。這箱子十分必要!他可能到箱廠試做過一隻,按他的圖樣。
提著這口箱子,他住進旅館。晚上,同屋的人看他把箱子魔術般拆分開,把臉俯進盛水的箱蓋,以為他來搞現場促銷——這個人,為什麼把洗臉弄得像個儀式?
專利申請時間顯示是1988年底。那陣子,是供銷員鼎盛時期吧?認識一個電器兼摧債業務員,他說一年有100天以上在車廂度過,他所在的廠半倒閉,旅費要等他催討回債務才能報。討要不回,先墊著,小旅館的舊電視閃著雪花,跳蚤在被單下躍躍欲試,旅行袋塞在床下,像具疲杳身體——老實說,這隻旅行袋才和環境匹配,那隻新型旅行箱想法是體貼的,但它隆重了,和小旅館的潦草有悖。
它有可能從沒正式麵世過,連樣品也沒有。他隻在他一廂情願的構想中誕生過。想像中,他拎著它走南闖北,為了盡可能牢靠一點的晚年。
若幹年前,在個展覽會上,遇過一款英俊的旅行箱。展覽會的最後一天,它擱在架上,讓人眼睛一亮。它和那個心不在焉的中年銷售員態度一樣,是不指望被人買下的樣子,別的展位都很賣力地兜銷,惟獨它櫃台冷清,它不便宜,價格鶴立雞群,這也是個原因。
它是為旅行準備的。那時旅行這個詞對我們的生活陌生,甚爾奢侈。多數人隻能呆在原地,所以它無人問津,銷售員也不在乎,他好像就為展覽下它所代言的生活方式而已。
那陣子,在火車站常出入的是龐大的靛藍牛仔包,它如此草根!毫無塑造其他style的可能,它隻能和底層的打工生涯緊密相連。
打工人的家當把包塞得快爆裂,但它忍下來了,以堅固的耐受力,一聲不吭,在被汗浸濕的肩頭脊背。這是高貴的旅行箱不可想象的,也沒人想到幾年後高貴的LV居然推出了比牛仔包還草根的“打貨包”!那種滿中國街巷的紅藍格子編織袋,不同的一個售價二千起,一個售價5元。類似還有CK新款鞋子,帶鬆緊口的白幫黑麵布鞋,售價70美金,有人激動地說,“俺家屯了N年的解放鞋終於有解套的希望了!”,時尚就是這樣戲謔,反高潮。
說回那隻展覽會上的旅行箱,在以後日子裏我常後悔沒買下它,盡管,它也不屬於當時的我的生活必須品,但我想這其實是種思維的習慣——非要確定一趟旅行後再四處置辦箱子嗎,其實完全可以因為一口意外的旅行箱而展開一段未知旅行!
由一口箱子而意外延伸的軌跡才充滿懸念,令人期待!