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55章 正在經曆冬天(3 / 3)

十六七歲,看個日本愛情片,片中女主角和男主角百般糾葛還是散夥。冬天,小咖啡館,女人走出戶外。幹冷地有些發藍的空氣裏,她淚水淌落,和淚水同樣動人的是她的大衣:一件領型優雅的淺紫大衣,女人盤著鬆鬆發髻,手插在衣袋中,背影充滿東方式的細膩質感。我升起的第一個念頭是:上天,如果失戀能這麼優美,那讓我失戀一百次吧——那個年齡,優雅的痛苦強過混沌的平淡。

冬季。冷,宜於一段回憶的保質,也適合療傷,曠遠,無人打攪傷口。還有那些煙紫湖藍的毛衫,纏纏繞繞的羊毛圍巾……它們使人添了若幹層次,即使一個本來空洞的人,也好像有了些“返影入深林,複照青苔上”的意思。

如今冬天越來越暖,尤其南方,冷不到關口,東摸一下,西擰一把,冷得輕佻,八麵玲瓏,不過終歸會有一些鉛灰的陰冷日子,需要件輕而暖的大衣,它抱著靈魂——靈魂在冬天,總是會軟弱一些。

瑪拉沁夫,庫普林,岡察洛夫……,他們的名字令人聯想白雪茫茫的俄羅斯冬天。雪片給大地披上沉重大氅,大氅下,跳動著俄羅斯民族敏感多情的心髒。如同巴黎總像秋天一樣,俄國隻能是冬天,廣闊,漫長,伏爾加酒沿河的方位流淌,路經愛情時蓬勃燃燒。

曾路經西伯利亞——當時不知,深夜,飛機出了點問題,中途換乘,一出機艙寒氣嶛峭,盡管披圍著毛毯,仍劇烈地抖,牙齒格格的,快把身體給抖散了!從沒這樣泠法,差不多要出人命!衝到休息室,門口俄羅斯女警竟穿短裙靴子,裸露一段玉腿!她們有多麼優質的抗寒的脂肪啊!難道是高科技的納米脂肪嗎,可與北極動物媲美!

暈頭轉向,問,這是哪?西伯利亞。難怪冷成這樣!這是貨真價實的冬天!適於革命黨人流亡的西伯利亞!

我居住的南方冬天沒有那般壯闊,它綿延,幽微,瑣碎,適合伴隨三四十集的電視劇。女友寫郵件來,從深圳回到小城養病,她織毛線,織了拆,拆了織,把各種顏色組合,線頭是她看不見的未來,她預備春天再回深圳找工作和對象,“冬天隻適合窩著,看緊體溫”,她說。

有年冬天,生病臥床,爸媽每天過來和我一起晚飯,在一口電火鍋裏投肉丸蛋餃,橡木餐桌,雨雪霏霏,親人們之間體溫的依存尤為可貴,一家人圍在口熱鍋子旁,這樣時刻,二鍋頭,白菜豆腐亦不嫌貧薄,熱氣把一室都漲滿。

找些事越冬是必要的,否則會過早陷入暮年般的虛無。不妨升一隻明豔火盆,最好如葉兆言在《南京四季》一文中說的,“我們家過去曾有一個,式樣很好看,有些像養荷花的缸,可能是景德鎮出產的”,用這樣的火盆烘烤土豆或紅薯,在塊莖食物結實的香氣中看書發呆,都是寫意的事。日子沒有拚搏的跡象,無所思——如今找隻火盆較困難,更別說如荷缸那樣有格調的火盆,更現實的是:在油汀旁守著堆臌化零食,在高樓看北風從街道奔過,等待寒意中月光升起,寂廖的冬,一城山色半城湖……生活慢下來,如火車在小站臨時停靠。

世界都在過冬,有什麼好急呢?但總有捺不住的,在冬天也上竄下跳。街口酒店的舞廳子夜散場,中年男女簇擁而出,攪起一片聲浪。女人不少穿著裙子——爭分奪秒的中年女人,多是舞廳常客,和黑暗中的舞伴有些糾葛。還能這樣暗地波瀾,扣人心弦地跳多久?冬天愈發給了她們摟抱的理由。

散場後的街道冷清,北風粗暴地強吻樹木,路燈在半空聯成一條河:不論多晚,隻有它們在為世界忠實守夜。屋頂肅穆。有人在窗簾後隱現,他在孤獨地眺望什麼,是否在等待這個夜晚的霜降?