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55章 正在經曆冬天(2 / 3)

如果,到一個孤島,隻能帶一本書,我要帶上安徒生的童話,還有他的散文詩——“隻要陰鬱的情緒不來襲擊他的時候,他純潔得像一個孩子,這時他變得非常活潑,在森林裏跑來跑去,像一隻被追逐著的雄鹿。不過,隻要我們把他喊回家來,讓他看看這本裝滿了幹植物的書,眼淚就會順著他的臉滾落……”(《在瑞典》)。

世上有許多的入口處,通往地點也不同。一本晶體狀文字通往的是潔淨天堂,路過雪花,雪地裏的樅樹,還有那些會跳舞的蕁麻,幽居的睡蓮,一路,天空高闊,像造物主的麵孔。

記憶中最冷的冬夜是1984年的冬天。

父母料理外公後事去了,因為患著感冒和某種說不出的恐懼與逃避,我獨自留在家。房裏陰濕,寂靜,南方典型的冬夜,寒氣蝕骨。

這是我成長中第一次遭逢死亡事件。而且死亡主角是生命裏最親近最依賴的一個人。茫然多於悲傷。死一下子太近,近到抵著鼻尖,人反倒木然得像沒心腑:悲痛往往要有一點距離,才能最大程度地揮發。

在桌前呆坐,感受著人生的刻骨索寂。手腳冷得麻木,我不敢上床,我想著一支白色的送葬隊伍正行進在冷雨中,而“睡覺”這件事同家庭中正在發生的這個性質嚴寒的重大事件是相悖的,它象征暖,安適,遺忘,以及自私。

我還是個十歲的孩子,一個麵臨升初中考試,課業繁重,完全不能按照自己意願生活的孩子。在心裏,我已拿自己當大人了。煩惱,悲痛,絕望這樣一些情緒早已充灌內心,但它們同時又是混沌的。成長和老去一樣,是件非常難堪而悲涼的事。童年已然離去,青春尚未接管,這段青黃不接的軟弱日子,我不能保護自己,連一點體溫也守持不了。我長久呆坐,像一隻削皮後暴露在空氣中的蘋果,鏽跡膨脹蔓延。房間像臘月結冰的河,我覺得我就要被冷圍困溺死了。

父親終於回來。像所有操辦喪事的成人一樣,父親疲乏地一頭倒在床上。我坐著,房裏冷得銘心刻骨,我的手腳已不屬於身體,成了冬天一部分,敲擊一下會發出金屬聲響,鐵皮的。我坐著,麵前的書頁成了片片雪花。

若幹年後,聽肖邦鋼琴夜曲,一下想起那個冬夜,水一般涼地泛過,低沉悲傷地間奏,循環往複,人生沒有盡頭的冬夜——請相信,有的冬夜可以奠定人一生的基調。如果在那樣一個冬夜,世界沒有勻出一點體溫給一個極度冷的人,往後再多夏天或許都不能將其真正暖過來。

“厄爾尼諾”使冬天像成年後娶妻生子的男人,銳氣少了,衝和多了。

以前的冬天,陰冷一直鑽進骨頭縫,那種冷,使人想鑽進自己的皮膚裏,穿再多也簌簌發抖。屋裏像古墓,家具器皿,還有人,全都是零度的。陽台上的鐵絲晾衣架,炭盆,冬青樹和屋簷下冰淩,立交橋下頻繁滑倒的人們……,春天遙遙無期,像去了西伯利亞省親。

以前的冬天,冷得粘手的生鐵。那種冷,像有冤情的女人橫下一條心準備幹些什麼。炭盆中畢剝火焰,院裏的肮髒積雪,盤上迅速凝結的油脂,還有無望前途,日子怎麼這麼難熬啊!沒一樣是自己情願的東西。

因為衣物的貧乏,冬天愈發不可忍受,那些臃腫的手織衣物像滯重的殼,人也像爬行類動物般遲緩。每次臨睡,如拆包得密實的禮物,一層一層,最後才現出內容。早上,又把自己原樣包起——隻是無人可送。離胭脂高跟鞋的年齡尚早,甚至穿多少都還不能擺脫母親幹涉,這使我格外羨慕那些衣著單薄的年輕女人,她們灑脫不羈,內裏隻一件薄毛衣,像隨時準備拎包跟愛人私奔。