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55章 正在經曆冬天(1 / 3)

細小的雪花從年末天空飛落,像蘇聯作家費定《初歡》中寫的,“雪片好像在沉思——落下去好呢,還是不落下去呢?它們差不多停在透明空中,懸在那兒,好像瞬間失去重量一般,接著遲疑地落到地上,把空中占的地方讓給夥伴”。

人們縮頭環臂行色匆匆,像摟緊體溫的螂螂。穿毛大衣的女人憎恨地抖落身上雪片,雪花可能洇濕她為約會精心敷的脂粉。其實,雪是冬天的靈魂,沉滯的塵世因為雪,刹那才有上升的意味。

安徒生的世界那麼純美,我想因為他出生在有鵝毛大雪的丹麥,那個北歐寒冷透明的城市,天空總是灰色,使人對活著這件事失卻了必要熱情——童話,並不都如你看到的那樣笨拙歡快,至少安徒生,這個鞋匠兒子,童年時隻能以一口棺材為床的他用鵝毛筆寫下的童話不全這樣,他的童話彌滿憂鬱詩情,雖然他有馬車做座騎,雪花為翅翼,但他並沒飛到想要的愛情國度,他終生未婚。

他的童話屬性冬天,六瓣狀晶體。格林兄弟相比熱情些,那些民間小手工業者,磨坊主、裁縫、鞋匠、鐵匠,生活得熱氣騰騰,他們要麼運氣很壞,要麼不可思議地好,得到的善惡懲誡也相當分明。

而安徒生的童話,尤其後期,是一個惟美的人對美產生懷疑並越來越憂鬱的過程,所以會有《柳樹下的夢》,裏麵那個薑餅男子和姑娘的愛情無限美好:

“他們就這樣在櫃台上躺了許多天和許多星期,終於變得幹了。她的思想卻越變得越來溫柔和女子氣。”

“我能跟他在櫃台上躺在一起,已經很滿意了!她想。於是——砰——她裂為兩半。”

“如果她知道我的愛情,她也許可以活得更久一點!”他想。

故事裏的男子克努得愛慕一起長大的鄰家女孩,他們分食薑餅——這種用薑粉肉桂粉等做的小餅是童話裏最常見食物,聽起來就暖融融。賣薑餅的人給他們講了這對薑餅小人的愛情。鄰家女孩長大後當了發光的音樂家,在掌聲和鮮花中用夜蔦般的嗓子唱歌劇,而克努得始終是個鞋匠,雖則手藝很好,但他隻是個鞋匠。故事結尾,“天明的時候,落了一場雪。雪花卷到他的腳邊,他睡著了。村人到教堂去做禮拜,發現路旁坐著一個手藝人。他已經死了,在這棵柳樹下凍死了。”懷著愛,在異國的老柳樹下,他死去了。

據說克努得有些安徒生本人的自傳性質,他曾是個鞋匠,年輕時熱愛瑞典著名女歌唱珍妮·林德,但她隻願做他妹妹。

成年後,我仍無限癡迷這些讓心房寧靜的童話。我迷戀錫騎兵和拇指姑娘,不倦歌唱的夜鶯,守塔人奧列和老橡樹的夢……,還有那個用一匹馬兒最後換了一袋爛蘋果的可愛老頭,更可愛的是他的老伴,因為老頭子的出色表現,她說,今天我非得給你一個吻不可!說著她就在他嘴上接了個響亮的吻。

這些個多美的故事!讀一輩子也不會厭倦。童話裏的人,像那對薑餅小人,幸福得要在夜裏歎氣,疼起來呢,心就要似玻璃碎成兩半。

——童話,使人覺得世界尚有星宿照看。

在意誌消沉的冬天,我願意翻開一本童話,故事總這樣開頭:“在希望尚可成為事實的古代,有個國王,他的女兒們都美麗,可是最小的尤其美麗……,或者,這正是冬天。天氣是寒冷的,風是銳利的;但屋子裏卻是舒適和溫暖的。花兒藏在屋子裏,藏在地裏和雪下的球根中……”,又或者,“在樹林中高高的坡頭上,靠近敞露的海灘邊,有這麼一棵真正是很老的橡樹,它正好三百六十五歲。但是,對樹來說,這樣長的時間,也不過就像我們人經曆那麼多個晝夜罷了;我們白天醒著,夜裏睡覺,做我們的夢。樹木可另是一個樣子,它們在三個季度裏醒著,隻是快到冬天的時候才開始睡眠。”

這樣開頭的世界,可以把窗外寒冬想像成一床海拉爾毛毯。善是白的,惡是黑的;苦難是暫且的,安樂是永恒的——即便凍死在聖誕節飄著燒鵝香的街角或柳樹下,心裏揣著對美好的向往與幻覺,不,那不是幻覺,那是確定的,幸福在前邊接應,作為對苦難的終級補償。那裏天堂的光芒籠罩,一萬根火柴劃燃的光,微藍的火苗永不熄滅,風信子、鳶尾以及玄鈴木在家門前長年盛放。