春節像隻徐徐走近的獸,已經聞得到它愈來愈濃的體味了。貨車忙碌地在超市門口下貨,老婦人臂間的籃子忽然有孕。如若在古時,馱運互致安福書信的馬車必於驛道揚起漫天塵土,而現在,數千萬的短信大軍正飛馳路上。
肥碩禽類為平日的好吃懶睡悔恨,但臨時健身來不及了!它們的翅膀有力地撲扇出空氣中“年”的氣味,這氣味潛伏一年,早迫不及待要迸發了。超市收銀台前排著長隊,人們用狂熱的勁頭采購東西:列隊成陣的飲料糖果,香氣洶湧的糕餅,煽情到想讓人掏光最後一文錢的各色吃食,那些赤紅的肉銀白的魚翠綠的西芹……
曾經,物質不景氣的歲月,春節的意義差不多全卯實在一個“吃”上——對孩子,對年的期盼不過就是對盤碟物的期盼,年夜飯不可等閑,早在若幹天前開始策劃操辦,平素人微言輕的孩子此時對菜單也有了發言權。
盼望著,盼望著,三十終於到了!中飯隨便吃些(為晚餐在胃裏盡可能騰出場地)。父母捋袖磨刀,一副水泊豪氣,廚房中雞飛魚跳,雲蒸霧繚,孩子過一會去廚房探次腦袋,這裏蹭蹭,那兒揩揩,猴急地隻盼天黑。
開席了!焰火升起,鞭炮在門外炸響,酒杯滿斟,院子對麵的人家在二樓露台燃起尺高香燭,供上祭饌,幾尊叫不出名的菩薩儀然端坐,完全受之無愧的巍峨——雖是城市,也使人聯想鄉鎮人家年節的盛大:廳邸裏香煙繚繞,神龕棚上大紅紙寫著“天地君親師”,墨跡還是新鮮的。
硝煙嗆人味直從樓道漫進屋,桌上碗筷擠得都快沒地兒擱了。這“繁花重錦城”的一夜,尋常巷陌人家也都升騰著股旺氣!天地一派物阜民殷氣象。父母大人暫且按下平日心中對我們的種種不滿,滿麵春風地舉杯,祝我們在新年成長為更聽話,上進的孩子,而我們草草敷衍(知道一個夜晚不足以誕生奇跡),迫不及待地舉箸,惦著別耽誤了春晚:那可是一年中最能理直氣壯看的節目。
現在吃喝玩樂皆無需沾春節的光,但春節仍是一年的重頭戲,它是一年的壓軸,是所有節日中最軒暢響亮,聲滿天地的節。但不得不承認,如今的年味愈來愈淡,包括今年的小年,因為一個電話的提醒才想起,哦,今天原是小年,因為忙,簡單過掉了。
火車站和地鐵裏的人越來越稠密,小鋪多進了大紅“福”字和各式中國結,若在小城呢,街上也許有金粉手寫的春聯,鋪了一地,用磚壓住,路過的人被慫動著,心也雀躍幾下,想著家中對聯是該換幅新的了,於是挑一幅,“桃李爭春天地寬,人逢盛世壽增添”,讓家中老人瞧了高興,素雅一點的呢,就挑幅“一曲迎春調 梅在百花先”。
畢竟,一年才一個春節,是要把家裝扮出氣氛才好迎春。這個日子,它是明紅瓦簷,描花梁柱的驛站,歇順了氣,才好趕下麵的路。
那些出門人,他們正以努力工作做最後衝刺,再有幾日,便可打點行裝上路。在顛沛的長途車上,煙霧彌漫的火車廂,在透過弦窗的雲端,給父母侄甥的禮物鼓鼓地撐著旅行袋。
家裏阿姨小馬下午來做了年前最後一次清潔,4點鍾走時,她還要趕去另一家,還好,隻須幹一個鍾點,她就要和同城打工的姐妹回安徽老家。火車半夜三點到黃山,再轉汽車回老家,到家快黎明了,她還沒想好回哪裏,娘家有不便,和老公僵持多年,她不原諒他,這些年她在上海一個人苦做,隻當沒他這個人,“那為什麼不離呢”,“算了,就這麼過,離了也還是這樣過……他對兒子還好”,小馬低了頭,使勁揩地板,又說,沒和他打過結婚證。小馬也許還是會回家,她想兒子,一年隻能見兒子兩次。
那麼多的人在路上,趕回團圓對他們是過節的最大意義。這過程猶如擊鼓催花,令人心弦顫動,這樣的時候,有家的人們多麼有幸哪,而無家可歸的人,鄉關一水隔,風雪五更寒——有首悲傷的詩,《某一個早晨突然想起了母親》:
“……當我在你的墳前跪下/發白的茅草/誰是你的根/母親,這些年來/如果不是你/守住這個地方/我又去哪裏尋找故鄉”——年,它更深摯的意義就是為出門人備下,一年暖次心房,出門人走得再遠,這一天,也要順著“年”的流向回到出發故鄉。
中國民間節日的深情重義就在團聚,不僅是喜鵲叫梅花開,簷下晾著的年貨和焰火燈籠。還有中秋、端午,中國的節過得都是骨脈團聚,血與肉的依偎。一家人誰也不缺地圍桌坐定,清水舉杯也有陳酒之醇。
一年一度的三十夜,響徹的炮仗是尋常日子提煉的火藥,聚攏一次來放了,天地間頓時都作金石之聲。