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57章 雨衣(1 / 2)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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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縝縝進保育院要交入院費,如果錢差得不太多的話,能不能把那件雨衣先賣掉,以救當務之急?你趕緊把雨衣給李組長送去吧,原來他就說過要……”。這是父親1975年7月15日寫給母親的信。

其時,父親是空八軍的一名軍人,縝縝是我姐姐,那時3歲。

在潮濕南方,雨衣是重要的生活用品。它厚重,結實,像父親那件用來換成姐姐入園費的軍綠色橡膠雨衣。

如今這種軍綠色的沉重橡膠雨衣已很少見。盡管,雨衣是衣物類中變遷最慢的,那種樣式的雨衣也還是緩緩地,在雨中漸行漸遠。

雨衣的重點是“雨”——和月光這類物事一樣,雨水形態亙定,不同的隻是落下的地點與時間。作為“衣”,它幾乎不理會服裝界的繚亂更新,依然隻為一場舊年大雨守持。

在時裝雜誌看過組彩色透明的雨衣,它們穿在模特飛揚的身體上看來像春天的性感窩苣,但這些雨衣顯然不是為生活而備。現實中的雨衣,它們雷同,單調,帽簷因為設計不夠合理,冰涼雨水不小心會流淌一臉,一直淌進脖子——雨天就不僅是氣候的了,還有了更寬廣的隱喻。

有天,遇見一件玫瑰色磨沙雨衣,趕緊買下:雨天,實在需要一件能夠挽救濕搭搭心情的東西。雨衣質感像果凍,為這件雨衣我甚至像孩子般盼望下雨,雖然,當雨天真正來臨,根本沒人留意一件雨衣,大夥都匆匆趕往幹燥地方。玫瑰色雨衣像一位失意美人般,沒多久就走失了。

又買了件淡藍雨衣,長袖,袖口有鬆緊,扣子一徑扣到膝,這雨衣樣式讓我想起《傾城之戀》裏白流蘇第二次到香港,細雨迷蒙,範柳原接她,說她的綠色玻璃雨衣像隻瓶,又加了句:藥瓶。爾後,範柳原附在流蘇耳邊,低低地說,你就是醫我的藥——這話經範柳原這樣的男人說出,足令女人耳熱心跳。他太懂得女人的軟肋!知道什麼最能打動她們——“胡蘭成”式的表達,高級而文藝的調情。

亂世裏討生計的孤身女人,所幸有半透明青玉似的嬌脆輪廓,能抓住這樣一個男人,在這風雨傾頹的世間也就等同抓住了件質量牢靠的雨衣!所以,《傾城之戀》不是出悲劇,它充滿一個女人自我保全的幸運!她將自我資源最大化,覓著了處理想宿巢。流蘇的清醒與急智,以及審時度勢的天分助她做出了最優選擇,範柳原,他好比一件質量款式都應景的“雨衣”,有多少亂世中的女人能找到他這般世事老成又不乏情調的男人來擋風蔽雨呢?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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遠遠,一個人在樓頂徘徊。

有次是早上七點多,我正吃早飯,定睛看,是個穿雨衣的人——天空晴朗,無風,他的雨衣在這種天氣看來不免有些駭異。後聽鄰人說起,是個精神病人,住在那幢樓頂樓的家人為他在樓頂搭了間小屋,想來他沒有攻擊性或自殺傾向,所謂的“文瘋子”吧,所以家人讓他住在樓頂。

除了穿著雨衣走來走去,他的確沒其他異常行徑。他一趟趟走,陽光下,披著長雨衣,像個奇特影子。

他是不是覺得這世間一直雨水沒停過,所以需一直穿著雨衣?是不是曾經有雨筆直寒冷地下進過他心裏,所以身上的雨衣再脫不下?四月,那麼分明、確切的陽光都不能解除他對雨的恐慌!

四月是最殘忍的一個月,荒地上

長著丁香,把回憶和欲望

參合在一起,又讓春雨

催促那些遲鈍的根芽。

詩人艾略特在《荒原》中的吟誦在這個異國四月也同樣奏效。

是件深色雨衣,拖杳、冗長,像《卡薩布蘭卡》中的硬漢演員鮑嘉在電影《沉睡》中穿的膠皮雨衣。

這個屋頂上的男子,晚上睡覺脫不脫掉它?在那間樓頂小屋裏,那件雨衣應當比四壁磚瓦更讓他感到安全!

一個在陽光下穿雨衣走動的人讓這世界顯得有些荒謬。六樓的樓頂,他像根遙遠而醒目的風向標,像那些提醒人們“當心火燭,小心防盜”的報更人一樣,他用身上的雨衣告誡人們:陽光隻是假象,雨會隨時襲降!

未雨綢繆,他身體力行地演繹了這句成語。