真正的雨天來臨時,他沒出現。樓頂空蕩,此時的他是否穿著雨衣躲在屋裏?即使這樣,雨還是會越過窗欞,下進屋裏和他體內吧。關於雨,一定有許多糾纏他的濕涔涔往事。
一個長年在持續雨水裏活著的人,一個不信任陽光普照的人,雨衣是他惟一所恃。他穿著它抵擋假想中的大雨,他用身上這件須臾不離的雨衣和那些導致他精神紊亂的記憶深處的濕冷鬥爭。
從陽光到冷雨,這之間曆經了什麼化學過程?啃噬與撞擊,跳躍與破碎,求援與斷裂,絕望與困剿……入者無門,出者無路!他隻能在自己的千難萬險中千回百轉!神經的“維穩”從來是人類活著最艱巨的努力,它強健如鋼,亦脆弱如絲,“做一個正常人”,保持內在的平衡係統不為外界損壞、異變,是多麼基本而又壯烈的人生重責!
3
關於雨衣,我想起她,中專文學社的一個女孩,她為自己取了一個詩意的筆名,有關飄逸的雲和對遠方的向往。真純良善的她滿腦子夢想,對她還有個記憶是她不喜雨具,大概因為雨的悵惘和青春意緒正好相符。對這樣一個母親早逝,父親再娶的女孩,她對情感有超出同齡人的訴求。
實習時她給我寫了幾封信。她住在地市一家國營元件廠的潮濕倉庫,設施簡陋,房內是堆積的紙箱和夜裏橫行四竄的老鼠,但在信尾,她樂觀地說,“沒什麼,這個小窩其實挺好!至少清靜,有時下雨我就到外麵走走。”在細雨中散步似乎一直是她的愛好。
她的信裏透露著即將自立的激動,她將步入社會了!社會,這個同時孵化美與惡、光與暗的淖澤!對她,那些從書本、電影裏憧憬的生活就將一幕幕展開了。
畢業後來不及找工作,她先回了老家小縣城。家裏開的雜貨店需要她看顧段時間。
再沒了她的音訊。
幾年後,意外地,我從她同學那得知她境況——畢業沒多久她就結婚了,丈夫年長她不少。他用混跡江湖的經驗“強勢”追求她——在那個年齡,強烈的事物總有格外的吸引力,它意味愛的深度與誠意,對她。他不由分說的強勢讓她驚慌,也讓她誤為那是愛情的強度。
這強勢很快發展成身體的占有,而她,自此覺得人生便這樣了!和第一個男人,在一起。性總是和稀泥般把其實不相幹的一些東西攪和在一起,而她尚未成長到能看清這一切。她將身體的聯結誤為命運的聯結。她不顧家裏竭力反對——這反對其時增強了愛情的戲劇感,戲有衝突才有高潮啊,那正好顯示了愛的絕決,不妥協,她和他私奔了。
她很快懷了孕,接下來的生活讓她逐日清醒。
他對她人生的把控到了無以複加的地步!不許接電話,不許與男人搭訕(即使是最日常的含蓄也會遭他懷疑),甚至不許出門,不許和同學來往,動輒惡言乃至暴力。
有了一兒一女,但無助他的信任。她忍氣吞聲,無助他理性的修複。他們像關在籠裏的兩頭獸,常博弈嘶咬成一團,不,確切說,是他進攻,她縮在一隅微弱防守。
她的同學告訴我這些,我問,為什麼不分開呢?!問完,我知道這問句的輕飄和實踐的沉重,當一個女人成兩個孩子的母親,在一個鄉鎮,走脫並非易事。
我想著有次同她去哪兒,在我住處附近的一條學院路上,下小雨,出門前我說替她借件雨衣,她堅辭。我們推車在雨裏走,她臉上滿是雨水和憧憬未來的光澤——那是一種對生活要求不多,但已然足夠,相信它會給到自己的光。說到什麼,她笑起來,笑裏是對這塵世的善意和信任,雖然這塵世讓她從小失掉母親。
誰會想到她從一場蘊含希冀的和風細雨中走進了另場風瀟雨晦中?
雨水其實會傷人的,豈止傷風這麼簡單。自頭頂落下的,哪裏總會是詩意的綿綿細雨?
雨水的另一重麵目:粗暴,酸性,侵蝕,毀壞……在這塵世行走,雨具是必備的!從上路就要備好,別等到中途大雨落下再又躲又跑。
那個對雨懷有一腔柔情的少女,就這樣消失在雨幕深處。