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58章 可觸(1 / 1)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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快十點,末班輕軌,過分充足的冷氣讓人一陣陣哆嗦。金沙江站,車窗望去,外頭有個女人翹腳坐在站台長椅打電話。扁鼻子,一臉雀斑,身旁兩三個行李袋,像從小地方來打工的女人,但她不局促,攤手攤腳,有種粗野的天真勁兒。一個男人在她身旁,黑,壯實,才趕來,喘著氣,來接她的。

女人走熱了,想脫了涼鞋裏的襪,一邊偏歪腦袋講電話,手去夠腳,有點費勁,臉上就現出撒嬌似的嫵媚——雖生得俗相,但那的確是種嫵媚。

男人蹲身替她脫,脫了這隻又脫那隻,耐心的,整個身子蹲著,粗大的手,他側過點臉,老實講,這個男人挺好看,圓腦袋,黑的眼睛,端直鼻梁,讓人的心忽然微微疼起來。他把襪子胡亂團起,塞進褲袋。

男人攫起地上行李袋,拍打幾下,起身,和趿著涼鞋的女人走了,他們去哪?或者簡陋租房,床板窄小,油鹽醬醋東倒西歪在汙膩的灶台,衛生間和六名房客共用,可忽然有種憂傷的感動埂壅在人胸口,這城市真大啊,大得渺茫,像車窗外那片遼遠燈火,可他們兩個在一處,這一刻的城是觸得著邊際的。

飛馳的車窗甩掉他們身影,立在車廂裏人的心像也突然空了,掉到某個不見底的地方。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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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昨天有個客人來店裏打牌,前天也來了,喊我和他搭邊,你曉得我又不會打,他說輸了,請客算他的,又不要我出!”

“你們火鍋店生意好不?”

“開張時一般,現在蠻好。小王那個莘莊的朋友,醜死了!請我們蹦的唱歌,又去麥當勞,後來還請我單獨去,我說有事不去了。他醜死了,你沒看到,真是好醜,沒見過那麼醜的!”

“你把你二哥介紹到火鍋店,開心吧”。

“不開心。我大哥也來就好,我就不用上全班,省得天天呆在店裏,無聊死了,我不想同他們打牌,那客人老叫我,小劉小劉的!煩死了!”

“你老板給你二哥開幾多錢嘛?”

……

他們站我邊上。女孩滿臉青春痘,這使我對她的話中短時間內出現的三個男人的熱情有疑。她身邊的他長相過得去,比那個火鍋店客人和莘莊男人肯定好,皮鞋也還幹淨。

女孩要他關注她,要他知道她有行情,有人氣,雖然人氣裏包括一個好醜的莘莊男人。而他,對她話中出現的男人毫不為意,他們同他有什麼關係?麵都沒見過,他聽過就算了。她小小地不甘,一次次提請他注意,注意那些男人熱情背後可能隱藏的動機。

這動機在她話裏顯而易見。當然,即使他們流水有情,她是落花無意的。她的心是向著跟前這個男人的,旁邊不相識的人都看出來了,隻他是個呆子。

他們又說起回老家過年的事,女孩提到她碰上她姐夫家一個侄子,在蘇州打工,那人喊她有空去玩,說介紹她去蘇州一家電子廠做事。

“那裏薪水很高的,就是累點。蘇州離這裏很近吧,聽說坐車一個小時”。

“是很近,我老鄉上周去了,他妹在那念書”。

“我同他說,我考慮下,哪裏說去就去。不過可能也累不到哪去,工資又高,有一千多塊呢,你說我去不去?”

女孩總是笑,她是高興的,她同他站在一起,在青春的年紀,同輛地鐵,同個站下,可能約著去同個地方,不過她肯定有點著急,他對她話中的男人竟一次也不追問,一次也不露出緊張且警惕的神情:世上還有這樣掃興的人麼?!

3

從扶梯上來,老太彎腰撿起本廣告小冊子,走在前麵的老頭喊她別撿,有點羞窘似的,老太嘟囔著還是撿了,生殖醫院之類的小冊子,印製得還挺括,這是老太不舍得的原因,她把小冊子擱進包,一隻過時的,顯然不知誰淘汰給她的暗紅絨麵舊包,包上有朵掉了珠子的花。

老太牽著個人,乍一看說不好是男是女,女的可能性多點,頭發剃得極短,似板寸,像因為治療一場病的需要。她樣子有些眼熟——我想起古天樂主演的《甜言蜜語》,她有點像裏麵那個吊兒朗當,嘻嘻哈哈的光頭妹小四喜。這人物很奇怪,她身上有種讓人忘不了的東西,讓人有一點……害怕。她傻嗬嗬地,義薄雲天,沒心沒肺,但在她模糊性別下其實有種碎瓷般的鋒利掙紮。

站台上的她當然不是小四喜,她遠比小四喜木滯,紅花睡衣,荷葉邊領子,花褲子,拖鞋——看上去她如此不諧調,不合宜,身體裏仿佛藏伏著殛待修理的一處暗疾。老太牽著她,像怕把她弄丟。仨人上了車,圍把杆站著。把杆由三根有弧度的鋼管組成,他們一人抓一根,三雙手,圍成一圈。三人個頭差不多,能看見老頭老太頭頂的白發。

這女子和這對老人什麼關係?他們圍攏站著,老弱病殘,彼此依存,像他們握著的那根把杆,把杆的頭尾焊牢一處。