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59章 忽然之間(1 / 3)

忽然之間,父親六十了。

農曆五月初二(6月19日)是他六十歲生日。快五月底時,同鄉徐伯伯回老家,他搭車順道回了趟老家浙江。父親此次去,說是提前給自己過生日,再給爺爺奶奶上上墳,看看姨婆,姨婆80多了,是父親在老家唯一長輩。每年冬天回去,姨婆都要備一份東西:手勾毛線拖鞋,還有她自己做的香腸。姨婆說,吃一年少一年了。

母親關節痛犯,本不想父親走,但父親夜裏睡不著,思想鬥爭了很久,還是想回去。他說,從17歲出去離家當兵,就再沒在老家過過生日了,兩天就回。

回蘭溪那天,父親穿了件姐給他買的褚紅條紋名牌T恤,看去挺精神。可他彎腰整理包時,我看見他的頭發灰白了不少,像許多老人一樣,歲月的霜開始自頭頂降下。這是多麼不可思議!我原以為父親永不會老。從我有記憶起,他就是孔武力量的象征,我的舊鄰至今記得他的力道,他家房門鑰匙落裏麵,父親隻一腳就把結實的門給踹開了,鄰居幾年後提起還讚,老陳,嘖嘖,真厲害!

父親血管中湧動著一點即著的血液,為此,我們沒少領教他暴風驟雨的管教方式。他的脾性使我怒且絕望,在不短時間裏我深切地渴望自己是個孤兒!我盼著親生父母的認領,有一天,他們突然站在我跟前,臉上是讀過《愛的教育》的知識分子特有的和善微笑,我會毫不猶豫地跟他們走。

要麼,他是我的生父也行,但要像荷蘭動畫家邁克爾導演的8分半鍾短片《父親和女兒》一樣,爸爸在堤岸邊與女兒道別,他朝地平線劃漿而去,再也沒回。女孩一次次在堤岸上迎著風騎車上坡,長大。當女兒變成了龍鍾婦人時,她又騎車來到渡口。河水幹涸,半埋在泥沙中的破船,也許是父親曾坐過的船,她恍惚看到父親,她起身向前走,越來越年輕。終於,回到女孩的她和父親擁抱在一起!

這種從此失散卻須臾未分離的父女之情如背景音樂的手風琴深遠——現實中,我的父親,他牢牢地長在我生活裏,他不劃漿,但會發各種號令。

成年後,我和父親的話基本一類內容:搜腸刮肚對他彙報近期業績和他對我提出新的要求。有時,我希望卻又避免和父親單獨呆在一塊兒,空氣中像有許多悶濕的語言,然而,說不出,無從說起。

是呂德安的詩歌《父親和我》中說到的嗎,“我們走在雨和雨的間歇裏,肩頭清晰地靠在一起,卻沒有一句要說的話……這是長久生活在一起,造成的”。

我結婚那天,父親請了不少戰友,他喝醉了,熱烈地握著我朋友們的手。這情緒也感染了父親戰友,有位伯伯熱情地握著伴娘(她的紅緞裙襖和妝比我還隆重)和新郎的手,祝他們恩恩愛愛白頭到老。

父親在我新房吐了,直躺到傍晚。他執意要回去,家裏有從蘭溪特意來參加我婚禮的叔叔嬸嬸,父親要做飯給他們吃。

天很冷,像要落雪,父親一直走進寒風裏。我覺得像和父親從此分開了。

婚後有段日子,父親都不上我這兒來。他似乎還不能接受我結婚這個事實,又仿佛不願打擾我和一個陌生男人的生活。

不久後我手術出院,他和母親來照顧我。

有次他正喝著酒,我無意說起,住我鄰近的女同學家有對雙胞胎挺可愛,“那去看看”,他說。我怔住,哦,“那我打個電話”。電話通,我還有些沒大反映過來,“我爸說去你那看看小孩”——同學和父親也是認識的,“好啊”,她有點驚訝。