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59章 忽然之間(2 / 3)

印象裏,父親從不是個兒女情長的人。盡管我後來看到他在部隊寫給媽的信中常穿插詩行,最長的計有六七個十四行。

小吳同誌:

您好!一百個好!

……

雲開霧散太陽出,知心話兒說不夠。千言萬語並一句,您一定要保重身體,要把我的話牢記並付諸行動,幾句話再重複一下:

飯菜不管壞與香/細嚼慢咽要定量/營養來自多方麵/甜酸苦辣都要嚐/季節冷暖須提防/冷時更衣需跟上/無病之時思防患/有病之時服藥湯/心胸寬廣豪氣壯/小人之心傷肚腸/無氣找氣傷元氣/談笑聲中好時光。

……

這隻是信手摘的一首,他還寫過不少長短句的抒情詩,盡管父親幹過詩人的事,但不影響我認為他鐵石心腸。我們生病想使他驚慌幾乎不可能,總是多喝水,多吃藥——抓一把藥片逼著吃下去。我小時不怕病死卻擔心會被超劑量的藥給弄傻。我幾次住院,父親來病房打一轉就走了,像領導一樣總結些我活該得病的原因,提出幾點務必改進的意見。

對孩子之類他總嫌繁瑣,我的小表弟表妹們都說“大伯是老虎”,老虎是最能表現他們畏懼的猛獸。而現在,父親居然想要看看別人家的娃?

到同學家,父親小心笨拙地抱起其中一個,那孩子乖巧地依在父親懷裏,父親臉上有一種柔軟。

那一刻,父親小心地抱起那幼小孩子時,我忽然覺得父親真的老了。這感覺讓我覺得難受。

如果,注定與慈祥同時到達的是衰老,我寧願,父親還是那個暴躁、容易為我們激怒的父親!

然而,父親脾氣真的越來越好了。甚至,好得出乎我們意料。

三月在上海姐姐家,父親居然提出晚上打牌——要知道,父親以前從不屑和孩子玩什麼把戲,遊泳下棋這些他的強項他一樣未教過我們(心下父親一直遺憾沒個兒子)。父親牌技極好,但他從不和我們打,哪怕春節,哪怕我們求他。像恪守對手標準的武林中人,寧願武器生鏽,也不肯放低了自己。但他現在居然主動提出和我們打牌?

我們沒有因為父親的屈尊而爭口氣,照樣打得亂七八糟,尤其姐姐,她讀到博士的學問仿佛全丟到爪哇國去了,表現出的智商就連少言的姐夫也時常忍無可忍,但父親硬是堅持下來了。他竭力克製自己,始終未發出咆哮——這場牌,對他是寶劍砍豆腐,是件非常隱忍痛苦的事。我們以為父親這輩子也不想和我們打了,誰知,次晚他又興致勃勃地說,來,我們打牌吧。

父親脾氣哪去了?

曾經,他的脾氣讓我想上天為什麼要給我這樣一個父親,為什麼?!我寧肯生在困苦鄉下,在烈日下做活,保持長期饑餓,隻要上天給我一個慈父,他結實巴掌不是用來考驗我對疼痛和自尊的耐受,是用來撫摩我的頭頂,用來為我編織玩藝,用來溫暖地牽住我,在髒亂的塵世走。

僵持——曾是我和父親長年間的狀態。我們像宿敵生活在同個屋簷下,一言不合便起幹戈,相互都恨得咬牙切齒。

但漸漸,父親和我連“隔夜仇”都少有了。準確地說,是父親的氣消得快了。頭天和我慪了氣,第二天他就叫我——就像一頭高大的獅子俯身低就小動物。父親那麼要麵子,而我又那麼死倔,兩人中總得有人讓步。父親現在成為讓步更多的那方。有次飯桌上,他喝了酒,嫉惡如仇地談起某事,幾乎要拍案而起,我覺他偏執——他為什麼總要這樣偏執,不肯原諒?和他爭論起來,他氣得腦門子充血,起誓再不上我這來!第二天,他又來了。來了自言自語幾句,大意是老了,沒辦法,得求著我過了。父親在給自個找台階。在兒女麵前讓步,這對他有多尷尬?而且,我後來想,誰沒有自己的偏執,沒有自己不肯原諒的地方?我為什麼要父親退休後,日子冷清,最大享受是躺床上看武俠小說(他素來是武俠迷),騎個舊車到戰友家借,隻恨金庸不夠高產,梁羽生封刀掛劍不寫武俠,古龍又英年早逝。父親借的全是無名作者,亦看得快意恩仇津津有味。