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59章 忽然之間(3 / 3)

中午他和母親潦草吃點,盼我晚上回去。我嘴刁,隻知一筷下去就找出了不是,湯鹹了菜淡了,卻不知父親忙活了半天。大熱的天,他在廚房一身汗(手上還時常纏著創口貼)。吃完,碗都不讓洗,他接著在廚房忙活,像我們是珍稀客人,倘洗了碗,下回來的熱情就會打折。

父親把我和姐姐的“出息”看得頂要緊,至於戀愛結婚,在他看來都是人生的花頭,晚些甚至沒有也罷。“出息”在父親眼裏,大過“幸福感”,為這點,我們對他有怨。我們希望的是那樣一個父親,把女兒的幸福看得高過一切,哪怕四點起來掃大街,隻要她覺著高興。父親不是,他要我們獨立,出息,不依傍男人任何。

父親從未當麵肯定鼓勵過我們,人後,他喜孜孜地把老大老二的業績盡述人聽,孩子般的炫耀之情。內容時常刷新,媽說父親,你專設立塊黑板報得了!也省你費口舌。這話若我們也在,父親就像偷吃東西的孩子被人撞個正著,有些羞郝,他急急分辨,我哪說了,我提她們幹嗎,她們有什麼好說的!我沒說過!

偶翻從前相冊,戴軍帽的父親在照片上年輕英武地微笑——那真是一種無所懼,無所憂的勃然英氣!六十,它是怎麼偷襲父親的?先是腰身、鬢角,還是脾性?

一個弱小的人的衰弱,或許不會讓人過多感慨。而一個原本強壯的人的老去,會格外讓人覺得無奈。他的肌肉,力氣,火爆性子……,那些堅硬的棱角全都被光陰的水浸軟了。但可以肯定,父親,仍不會和別的老人一樣。他永遠不會坐在院裏花壇邊打盹曬太陽,不會陪母親一塊買菜,不會去公園和別的老人下棋打拳,不會用親熱些的稱呼喚我們——讀書時,他在街上鏗鏘地一喊我,我和身邊同學總被駭一大跳,然後他一溜煙騎過去,任自行車後座空著,扔我用兩條腿走回去。

父親老了,雖然他看來仍像力士參孫。直通通地走路,說話,嗓門大得像全世界患了嚴重耳背;固執,性孤獨卻好客,最高興人家讚他菜燒得好,倘人家沒說,他就要親自指點盤中不尋常處(如刀功配料等),然後才能喜孜孜地往下吃;他無條件地信人,屢次借錢給不良同鄉;易怒,愛吃甜食,從不恪守養生之道,隻信奉想吃什麼那就是體內缺了什麼,管它三油甘脂高不高;愛扭著二尺七寸五的腰巡視他親手種的作物,神氣如將軍巡視兵卒;他每日兩頓不離酒,媽一不留神,他就提溜起瓶飛快給杯子添上一點。

五月底蘭溪的那頓生日酒,想必熱鬧非凡。姨婆兒子給安排的酒店,酒席花了一千多,這是父親請客史中價錢最高的紀錄。少小離家,從來回蘭溪都是親朋請他,他是客。這次,他是主,他要讓親戚們吃得盡興,喝得暢快。那天,席將散,父親才說起自己提前過六十生日。43年,他在老家過的唯一生日,眾人皆起敬酒,父親想必喝得不少,但父親堅持說他一點沒醉,真沒醉。我信。