一把青菜一條魚,人世間的匹夫匹婦。
認識對遠房夫妻,兩人年輕時關係惡劣。他當工人,她做小學教員,他喜喝酒打牌,她閑下捧本書讀,薰蕕不同器,吵架三天兩頭。因為孩子,婚姻艱苦維係下來。
孩子大了,在外頭做事,家裏就剩他們。每日他買菜,她燒,有時兩人坐在一起擇菜,話雖少,看去也是一派寧和晚年,吃使他們和解。幾年後他生肺癌死,她一人買菜一人燒,有時吃著眼淚就要下來,這輩子他雖不稱心,總是個伴。尤其孩子大後,家中就餘他們的那些年,不管刮風下雨,買菜全是他的事。樓道響,她去門口接一把,重些的他就勢放地上,輕些的袋子遞過來,這一遞一接,她現在才發現原有年深月久的情分在裏頭。她想起以前傷他的尖刻話,如今買菜回,喘氣爬上樓,開門,誰會接她一把呢?
杜拉斯說,“愛之於我,不是肌膚之親,一蔬一飯,它是不死的欲望,是疲憊生活裏的英雄夢想! ”——世上雌雄同體的杜拉斯終究隻一個,對多數人,愛恰就是肌膚之親,就是一蔬一飯吧。
很早前,不記得從哪看過則故事。十年動亂中一對男女,下放在窮僻山村,某天得到塊月餅,男人不在家,女人留下一半給他,自己吃那另一半。饑饉歲月,彌足珍貴的致命的甜,她一點點咬,可一半的月餅連饑餓一角都填塞不了,反把肚子餓狠了的獸誘出。
餅吃光了!她暈頭漲腦竟把本要留給他的餅一氣吃完了!吃前半塊餅時她還是自己,吃後半塊的她卻不是自己了,是另個叫她害怕的陌生女人。
他們分開了。那麼艱辛他們都在一起,一塊小小的餅卻把他們隔斷了。
相比一塊隔斷的餅,一把分食的糠卻可讓人牽手一輩子——糟糠,這是古時對貧窮共患難的妻子的稱呼,糠雖難咽,卻可裹腹,貧賤時的不離不棄是可救命的!在這不夠雅的稱謂裏,有敬,有舉案齊眉的情意。
藍(後記)
鉛灰克製,褚石老成,暗紅蹊蹺,乳白含情,棕黃溫馴……,每樣顏色都有它的性情。
藍是高渺的顏色,寬廣,慈寧,如《飄》中媚蘭的品性,她使一場酷烈的南北戰爭有了讓人安心的地方。她死後,連那麼驕傲霸道的美女郝思嘉都一時找不到回家的路,丟了魂一般。
藍好脾性,給人時間,放天地一馬。
鳶尾,風信子,天藍苜蓿,馬藺、某些非洲堇……還有爬滿藤架,鼓圓了腮幫子在童年夏天吹小喇叭的牽牛花,都是藍的。通常,藍色花較少見,且大部分長在高山和濕地。
這會,我抬頭望見的天也是藍的,極淺,漂洗過一季的棉布(成分標簽見光陰右下擺)。久望,藍的深處像會垂下一架繩子編結的樓梯。
塵世間的事物,有一些藍的成分,就有了讓人停駐一會的耐心。
“不可能一開始就是藍/要若無其事地泡泡茶/想想別的/打幾個電話……”,像小詩裏說的,這世上,美好事物都是慢慢開始的,顧左右而言他,不可能一開始,就是藍。
2007年穀雨於上海
南昌育新路7號601 330046 陳蔚文