鐵雲睡到次日近午,方才醒來,伸伸懶腰,賽如無事一般,笑向若英道:"我好睏啊,眼皮像膠住了一般,糊裏糊塗怎麼竟睡不醒了。"
若英叫道:"老天爺,你睡了一天一夜,把一家人都急壞了,你還若無其事。"摸模他的額角,喜道:"阿彌陀佛,總算退燒了,頭暈嗎?"
"不暈,不暈!"鐵雲掀被起來道:"我又不曾生病,還要去看三姐哩。回來時好像見到她站在屋簷下,是怎麼回事?難道眼花了,或許是做夢吧?"
若英講了原委,說道:"三姐從墳上回家,身體更不行了,剛才我去看過她了,你快去看看吧。"
鐵雲一蹦下床,一邊穿衣,歎道:"克家如此無情無義,到頭來三姐還是這樣顧惜他,心腸實在太慈了。"若英道:"這也難怪,是克家先懺悔了,三姐才寬恕了他,究竟夫妻一場啊。"
鐵雲來到樹德堂素琴屋中,說道:"三姐,我看您來了。"素琴瞅著鐵雲,掙紮著坐了起來,說道:"很好,總算把你盼回來了,你的病好了吧?"
"沒事,你摸摸我的太陽穴。"鐵雲拿起姐姐的手,忽然驚叫道:"姐姐,你的手怎麼冰涼冰涼?"
"鬆手吧,別涼了你。"素琴縮回了手藏到被窩中,歎口氣道:"兄弟,姐姐不行了,能見上一麵,我很高興。"
"不,不,姐姐,你會好起來的,隻要胸懷曠達一些,少憂傷,多歡樂,進了飲食,身體就會一天天複元了。"
素琴吩咐丫頭:"給二老爺端個凳子來,別站累了。"
鐵雲道:"不要拿凳子,拿個小杌子來。"丫頭端來一張矮凳,是下人們坐的,放到了床前踏板上,素琴道:"太矮了,坐著也累。"鐵雲坐下來試了一試,正可以伏在床沿上和姐姐說話,開心地笑道:"姐姐,還記得我小時候伏在你的膝上聽你教我識字,教我唱兒歌嗎?那時候大概還沒有我現在坐著這麼高,我坐在這裏,仿佛又回到三十多年前在河南時的光景了。"
素琴眸子裏突然爆發了一刹那興奮的神采,幸福的淚水在眼中滾呀滾地,朦朧中仿佛坐在她床邊真的就是四五歲喃喃識字的小鵬鵬,她喘著氣側過身來說道:"鵬鵬,那時候是我一生中無憂無慮最最快活的時候,你還記得我教過你的唐詩嗎?"
"記得!姐姐圈點過的那本《唐詩三百首》,我至今還保存得好好的,這是我藏書中最珍貴的本子了。"素琴頭暈暈地合上一會眼,喘息了一會,又說道:"鵬鵬,你背幾首唐詩給姐姐聽。"
鐵雲想了一下,說道:"唐詩三百首中,初學幾首淺顯的至今印象最深。"於是開始吟哦張祜的《何滿子》"故國三千裏,深宮二十年。一聲何滿子,雙淚落君前。"
素琴合目凝神,細細諦聽,歎道:"這首《何滿子》是選給你啟蒙的,為的是詩中文字筆劃簡單易記,想不到你至今沒有忘記。"
鐵雲又吟誦了孟郊的《遊子吟》,"慈母手中線,遊子身上衣。臨行密密縫,意恐遲遲歸。誰言寸草心,報得三春暉。"
吟罷,姐弟兩人都已淚水盈眶。鐵雲道:"出門在外,每回吟詠此詩,便想到老母和三姐,姐姐教我愛我的手足之情至今未報,望姐姐早日恢複健康,做兄弟的陪了姐姐到北京、天津、上海各處走走玩玩,到各地名山大川暢覽天下勝景,才可稍稍贖去我的一分內疚。"
素琴唏噓道:"我怕是沒有這個福份了,老太爺、老太太在天上召我了哩。"說罷又流淚了。
"姐姐,你幹嗎又傷心了,不要哭,不要哭,再聽我背誦一首慷慨激昂的盧綸的《塞下曲》,於是繼續吟哦道:月黑雁飛高,單於夜遁逃。欲將輕騎逐,大雪滿弓刀。"還未吟完,三姐卻已昏昏沉沉地睡著了。
素琴醒過來後,悠悠地歎道:"鵬鵬,我夢見老太太了,我說老太太,你寂寞了,我來陪你吧。老太太說,克家不是回頭了嗎,還是住到莊家去吧,究竟是夫妻啊。"
鐵雲愕然道:"姐姐百年之後,壽穴果真和克家做在一起嗎?我怕他會欺侮你哩,還是和老太爺、老太太在一起吧。"
素琴慘然道:"哪有出嫁了的女兒葬在娘家祖墳上的?鵬鵬,拜托你了,在我身後,在克家墓旁另外築一座墳,那就是我的歸宿地,隻能這樣。浪子回頭金不換,他會待我好的。"
說著說著,涕淚交零,泣不成聲。鐵雲猛地大哭道:"姐姐,不要提這些了,你才五十歲,還不老哩,好好養病吧。"
素琴越來越虛弱,連湯藥也很難咽下去了,現在惟一的樂趣是聽鐵雲敘述往事,吟詠唐詩,到了第五天的傍晚,鐵雲背誦完了張繼的《楓橋夜泊》,猛抬頭,三姐毫無動靜,神情異樣,他趕忙摸了一下她的鼻息,全無感覺,素琴走完了痛苦的人生道路,在幼弟的安撫愛慰中淒然長逝了。
孟熊與鐵雲遵照三姐遺誌,在莊克家的墓旁另築了一座新墳,立了碑石,將兩墳用花崗石護欄圍在一起,重新修了墓道、供桌,遍植素琴生前喜愛的翠竹,地藏寺巷家中則供奉了素琴的神主牌位,上寫:
三姐適莊之位胞弟夢熊夢鵬立莊家沒有人了,素琴的牌位隻能永遠安放在娘家,那裏有他的胞弟與他為伴,特別是最親密的小鵬鵬。