狀元公便是張謇,隻聽見他嚴厲地說道:"有決心還要有行動,我要你們拿行動給我看,明年這個時候,我們大達輪埠公司的第一條輪船一定要投入從上海到漢口的客運,和洋商輪船公司較量一下高低,若是做不到,趁早講,我另請別人來幹。"
眾司事都搶著道:"季翁放心,到時候隻早不遲。"張謇點點頭和幾位紳商分別踏上路旁的自備馬車走了,隨從們又回進碼頭大門去。
鐵雲仔細瞧去,門旁掛著的招牌乃是:"大達輪埠碼頭籌備處。"鐵雲咋舌道:"乖乖,這位張季直果真幹出成績來了。"
安香道:"老爺認識這位狀元公嗎?"
"認識,我們還打過賭哩,七年前他勸我不要辦洋務,要腳踏實地辦實業,辦教育,我不同意他的看法,如今我一事無成,他竟辦起了火生紗廠,通海墾牧公司,和別的許多事業,又從南通闖進上海,走到我的前麵去了。"安香笑道:"那末是你輸了。"鐵雲狠狠心道:"我不承認輸,我還有浦口的地皮哩,浦口商埠辦成了,一定比大達輪埠公司強,過幾年再論高低吧。"李貴雇了幾輛馬車來了,鐵雲等先至安慶裏歇息,然後送安香去蘇州胭脂橋舊居,鐵雲則在滬蘇兩地不時往返。不料進入三伏炎夏,上海人正熱得喘不過氣來,都說還是北方的夏天涼快,連夢青忽然冒著酷熱如火的六月大伏天從北京來到,換了一身派力司西裝,辮發盤在頭頂心上,草帽壓得低低的,輕輕敲開了安慶裏劉宅大門。李貴開了門,夢青一閃而入,急命李貴閂上門。李貴愣愣地認不出來,說道:
"您老是誰啊?別跟我逗著玩!"夢青除下草帽,說道:"大老李,不認得我連夢青了?"
李貴慌忙請安道:"連老爺,您這身洋人打扮,我可認不出來了,咱還以為是東洋鬼子山下先生哩。你在客堂坐一會,我請老爺下樓來。"鐵雲已聽到天井裏的談話聲,急忙從楚楚屋中探首出窗喊道:"夢青,你坐一會,我就下樓來。"李貴引夢青入客堂沙發中坐了,茶幾上有一盒雪茄煙,夢青也不客氣,取了一支點燃吸了起來,隻聽見樓梯一陣轟響,鐵雲穿著白紡綢短褂褲,快步奔下樓來,見夢青穿著西裝,頭頂上盤著發辮,不禁大笑道:"士別三日,夢青也洋化了。"
夢青苦笑道:"一言難盡,不得不如此,到你書房中長談吧。"
於是兩人進了西廂書房《抱殘守缺齋》,掩上門,夢青歎道:"鐵雲,出了大事了,虞希死了,死得慘極了!"
鐵雲大驚道:"是自立軍的事發作了?"
"不是,若是為自立軍而死,倒也轟轟烈烈,英名長存,誰知卻是為了寫給《天津日日新聞》的一篇揭露《中俄密約》的新聞稿子闖了禍。"
"啊呀,我讀過那篇新聞,當時不知道是誰寫的。"鐵雲跌足懊惜道:"若知道是虞希寫的,一定為他捏一把汗,勸他趕快出京避禍。"
夢青脫去西裝,用力搖著折扇,說道:"現在懊悔來不及了。這份喪權辱國的《中俄密約》雖是李中堂出麵,實則是西太後的主張,要想聯俄製日,所以答應給俄國一些好處。《天津日日新聞》登出來後,立刻哄動了國內外,引起了中國留日學生和國內各界人士的反對,各國公使也紛紛向外務部責難。西太後大發雷霆,命令步軍統領衙門趕緊把泄露機密的人抓起來處死。
不知他們怎麼偵查到這篇新聞是虞希寫的,一天深夜把他抓到刑部大牢。按照西太後的旨意立刻斬首,可是自古以來夏天不能處決人犯,於是刑部改用杖刑,就在牢房中用竹鞭狠狠地捶打了四個鍾點,打得虞希身上皮肉一片片碎爛開來,滿地血肉斑斑,卻仍然沒有斷氣,最後用繩子勒頸,才活活將虞希勒死了,死的那天是六月初八日。"
說到這裏兩人眼中都淚花閃閃了,沉默了一會,鐵雲歎道:"虞希為揭露朝廷黑暗腐敗而死,死得壯烈,不亞於自立軍的起義,他是當世的奇男子大丈夫,我們為他在上海立個衣冠塚吧。明天我把虞希之死透露給上海報界,預料上海民眾也會起來為他悲憤為他抗議的。"
夢青道:"這事隻有請你出麵去辦了,我被看作虞希一黨,也在政府通緝之列,是躲到北京英國公使館,由他們設法掩護我出京的,現在不得不暫時住在上海英國領事館內,免得政府密探追蹤,惹出麻煩,過幾天風聲過去了,才能搬出來住。"
鐵雲道:"以後就住到我這裏來吧。""不了,我還要把鄉間的家眷接出來,總須另外再租一處房子。"鐵雲思索了一下說道:"馬眉叔兄在受文義路(今北京西路)造了整整一條弄堂房子,名為眉壽裏,眉叔雖已故世,馬太太還是很熟的,我替你去問她租一幢房子,租金必不會高,你看可好?"
"那就拜托了。實不相瞞,此番隻身逃出京來,除了隨身帶了一些現錢,其餘一切衣物全都留在京中,可以說是一貧如洗了,又不能拋頭露麵出去做事謀生,正為此躊躇得很。"
鐵雲安慰道:"朋友急難相助,義不容辭,有愚兄在,老弟盡可無憂。"夢青道:"我知道老哥慷慨仗義,可是我的脾氣卻也耿介得很,很不願受朋友的資助。我有個朋友在商務印書館做事,他們館裏出版一份小說月報,名為《繡像小說》,稿費每千字五元,我已有了腹稿,打算寫一部小說寄了去換飯吃,窮途末路隻能如此。"
鐵雲恍然笑道:"好主意,天下還有這樣一條謀生的行當!你若寫成了,先讓我拜讀。""那當然。"夢青苦笑道:"我也不過是試試罷了,還要你指點哩。"次日,鐵雲將沈藎被殺消息告訴了好友汪康年,他一直在上海辦報,《時務報》停刊之後,又於光緒二十四年五月創辦《中外日報》,鼓吹推行新政,反對革命黨人,在國內頗有影響。聽了沈藎的消息,也極悲憤,當即寫了一篇新聞稿,在《中外日報》上登了出來,立時引起上海各界人士的震動,不論革命黨或是維新派,紛紛在張園集會通電抗議清政府的殘酷暴行。鐵雲又去見馬太太,為夢青租了眉壽裏一幢兩上兩下的石庫門房子,家具也為他購置陳設好了,夢青合家住了進去。不幾天,以庚子之亂為背景,諷刺官場腐敗的小說《鄰女語》陸續脫稿了,署名"憂患餘生"。鐵雲每篇都細細過目,並從第五回起加了評點。夢青將小說稿交給了《繡像小說》主編李伯元(即是《官場現形記》的作者),從七月份起登出來了,可是每月二三十元稿費,哪夠夢青一家開銷。
鐵雲為朋友辦事向來講究義氣,能把心都掏了出來,明知夢青在危難之中,怎肯袖手不問,可是他又不肯收受錢物,如何幫得上忙,躊躇多日,不曾想出個兩全其美的辦法來。這天夢青又送《鄰女語》的續稿來,坐在書桌旁讀著當天的《中外日報》消遣。
鐵雲評點完了,忽然觸動了靈感:"看來寫小說並不難,何不我也寫一部出來,讓夢青拿去換錢,這是文人之間風雅的事,想必他會收下的。"於是擱下筆道:"夢青,讀了你這幾回小說,那些隱藏於嘻笑怒罵之中的微言大義,我都評點出來了,好讓讀者明白作者的用心。不知不覺我也有些手癢,打算也寫一部小說出來,送給你去換稿費,這總可以了吧?"
夢青嗬嗬笑道:"老哥真是個熱心人,你寫吧,倒不是為了幾文稿費,而是以你平日的文筆,定能寫成一部哄動上海的名著。登在《世界繁華報》上的《官場現形記》不就風靡了上海,成了茶餘飯後的談助嗎?"
鐵雲沉思了一會,說道:"自從拳亂之後,國人憤恨政府腐敗無能,出現了專寫貪官汙吏的譴責小說,李伯元寫的《官場現形記》諷刺貪官,確實刻劃得淋漓痛快,但人人都照他的路子寫,就俗了。我若寫,便不再寫貪官而寫清官。"
"哈哈,人家罵貪官,你卻捧清官,寫了出來也是拍馬小說,有人願看嗎?"
"夢青,你被我的話弄糊塗了吧?我說的清官是以清廉為名而殘害民眾為實的那些昏官,如毓賢在山東曹州府的所作所為,號稱清廉如水,不受一文賄賂,卻以捕盜為名,用站籠殺害大批良民,那就不是清官而是酷吏了,我把他寫成小說,一定新鮮得很,會沒有人看嗎?"
"這倒是別開生麵,不同凡俗,寫來定很有趣。你寫吧,先寫幾回讓我送給李伯元去,他一定會歡迎的。"夢青走後,鐵雲興致勃勃地坐到書案前,攤開稿箋,提筆略一沉吟,便如飛地落筆下來:話說山東曹州府與直隸、河南、江蘇三省為界,邊野荒村,頗有些四不管的地方,土瘠民貧,盜匪出沒無常,曆任府縣為此壞了官的已有好幾起了,因此合省官員提起曹州府視為畏途。那一年,偏是有一位監生出身的滿洲旗人,姓玉名賢,走了山東撫台莊宮保的門路,奉委署理曹州知府。