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8章 借箸代籌一縣策納楹閑訪百城書(1 / 3)

話說老殘與申東造議論玉賢正為有才,急於做官,所以喪天害理,至於如此,彼此歎息一會。

東造道:“正是。我昨日說有要事與先生密商,就是為此。先生想,此公殘忍至於此極,兄弟不幸,偏又在他屬下。依他做,實在不忍;不依他做,又實無良法。先生閱曆最多,所謂‘險阻艱難,備嚐之矣;民之情偽,盡知之矣’。必有良策,其何以教我?”老殘道:“知難則易者至矣。閣下既不恥下問,弟先須請教宗旨何如。若求在上官麵上討好,做得烈烈轟轟,有聲有色,則隻有依玉公辦法,所謂逼民為盜也;若要顧念‘父母官’三字,求為民除害,亦有化盜為民之法。若官階稍大,轄境稍寬,略為易辦;若止一縣之事,缺分又苦,未免稍形棘手,然亦非不能也。”

東造道:“自然以為民除害為主。果能使地方安靜,雖無不次之遷,要亦不至於凍餒。‘子孫飯’,吃他做什麼呢!但是缺分太苦,前任養小隊五十名,盜案仍是迭出,加以虧空官款,因此罣誤去官。弟思如賠累而地方安靜,尚可設法彌補;若俱不可得,算是為何事呢!”老殘道:“五十名小隊,所費誠然太多。以此缺論,能籌款若幹,便不致賠累呢?”東造道:“不過千金,尚不吃重。”

老殘道:“此事卻有個辦法。閣下一年籌一千二百金,卻不用管我如何辦法,我可以代畫一策,包你境內沒有一個盜案;倘有盜案,且可以包你頃刻便獲。閣下以為何如?”東造道:“能得先生去為我幫忙,我就百拜的感激了。”老殘道:“我無庸去,隻是教閣下個至良極美的法則。”東造道:“閣下不去,這法則誰能行呢?”老殘道:“正為薦一個行此法則的人。惟此人千萬不可怠慢。若怠慢此人,彼必立刻便去,去後禍必更烈。

“此人姓劉,號仁甫,即是此地平陰縣人,家在平陰縣西南桃花山裏麵。其人少時,十四五歲在嵩山少林寺學拳棒。學了些時,覺得徒有虛名,無甚出奇致勝處,於是奔走江湖,將近十年。在四川峨眉山上遇見了一個和尚,武功絕倫。他就拜他為師,學了一套‘太祖神拳’一套‘少祖神拳’。因請教這和尚,拳法從哪裏得來的,和尚說係少林寺。他就大為驚訝,說:‘徒弟在少林寺四五年,見沒有一個出色拳法,師父從哪一個學的呢?’那和尚道:‘這是少林寺的拳法,卻不從少林寺學來。現在少林寺裏的拳法,久已失傳了。你所學者太祖拳,就是達摩傳下來的;那少祖拳,就是神光傳下來的。當初傳下這個拳法來的時候,專為和尚們練習了這拳,身體可以結壯,精神可以悠久。若當朝山訪道的時候,單身走路,或遇虎豹,或遇強人,和尚家又不作帶兵器,所以這拳法專為保護身命的。筋骨強壯,肌肉堅固,便可以忍耐凍餓。你想,行腳僧在荒山野壑裏,訪求高人古德,於“宿食”兩字,一定難以周全的,此太祖、少祖傳下拳法來的美意了。哪知後來少林寺拳法出了名,外邊來學的日多,學出去的人,也有做強盜的,也有奸淫人家婦女的,屢有所聞。因此,在現在這老和尚以前四五代上的個老和尚,就將這正經拳法收起不傳,隻用些外麵光不管事的拳法敷衍門麵而已。我這拳法係從漢中府裏一個古德學來的,若能認真修練,將來可以到得甘鳳池的位分。’

“劉仁甫在四川住了三年,盡得其傳。當時正是粵匪擾亂的時候,他從四川出來,就在湘軍、淮軍營盤裏混過些時。因是兩軍,湘軍必須湖南人,淮軍必須安徽人,方有照應。若別省人,不過敷衍故事,得個把小保舉而已,大權萬不會有的。此公已保舉到個都司,軍務漸平。他也無心戀棧,遂回家鄉,種了幾畝田,聊以度日,閑暇無事,在這齊、豫兩省隨便遊行。這兩省練武功的人,無不知他的名氣。他卻不肯傳授徒弟,若是深知這人一定安分的,他就教他幾手拳棒,也十分慎重的。所以這兩省有武藝的,全敵他不過,都俱怕他。若將此人延為上賓,將這每月一百兩交付此人,聽其如何應用,大約他隻要招十名小隊,供奔走之役,每人月餉六兩,其餘四十兩,供應往來豪傑酒水之資,也就夠了。

“大概這河南、山東、直隸三省,及江蘇、安徽的兩個北半省,共為一局。此局內的強盜計分大小兩種:大盜係有頭領,有號令,有法律的,大概其中有本領的甚多;小盜則隨時隨地無賴之徒及失業的頑民,胡亂搶劫,既無人幫助,又無槍火兵器,搶過之後,不是酗酒,便是賭博,最容易犯案的。譬如玉太尊所辦的人,大約十分中九分半是良民,半分是這些小盜。若論那些大盜,無論頭目人物,就是他們的羽翼,也不作興有一個被玉太尊捉著的呢。但是大盜卻容易相與,如京中保鏢的呢,無論十萬二十萬銀子,隻須一兩個人,便可保得一路無事。試問如此巨款,就聚了一二百強盜搶去,也很夠享用的,難道這一兩個鏢司務就敵得過他們嗎?隻因為大盜相傳有這個規矩,不作興害鏢局的。所以凡保鏢的車上,有他的字號,出門要叫個口號。這口號喊出,那大盜就覿麵碰著,彼此打個招呼,也決不動手的。鏢局幾家字號,大盜都知道的;大盜有幾處窩巢,鏢局也是知道的。倘若他的羽翼,到了有鏢局的所在,進門打過暗號,他們就知道是哪一路的朋友,當時必須留著喝酒吃飯,臨行還要送他三二百個錢的盤川;若是大頭目,就須盡力應酬。這就叫做江湖上的規矩。

“我方才說這個劉仁甫,江湖都是大有名的。京城裏鏢局上請過他幾次,他都不肯去,情願埋名隱姓,做個農夫。若是此人來時,待以上賓之禮,仿佛貴縣開了一個保護木縣的鏢局。他無事時,在街上茶館飯店裏坐坐,這過往的人,凡是江湖上朋友,他到眼便知,隨便會幾個茶飯東道,不消十天半個月,各處大盜頭目就全曉得了,立刻便要傳出號令:某人立足之地,不許打攪的。每月所餘的那四十金就是給他做這個用處的。至於小盜,他本無門徑,隨意亂做,就近處,自有人來暗中報信,失主尚未來縣報案,他的手下人倒已先將盜犯獲住了。若是稍遠的地方做了案子,沿路也有他們的朋友,替他暗中捕下去,無論走到何處,俱捉得到的。所以要十名小隊子,其實,隻要四五個應手的人已經足用了。那多餘的五六個人,為的是本縣轎子前頭擺擺威風,或者按差、送差,跑信等事用的。”