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8章 借箸代籌一縣策納楹閑訪百城書(3 / 3)

無非是風餐露宿,兩三日工夫已到了東昌城內,找了一家幹淨車店住下。當晚安置停妥,次日早飯後便往街上尋覓書店。尋了許久,始覓著一家小小書店,三間門麵,半邊賣紙張筆墨,半邊賣書。遂走到賣書這邊櫃台外坐下,問問此地行銷是些什麼書籍。

那掌櫃的道:“我們這東昌府,文風最著名的。所管十縣地方,俗名叫做‘十美圖’,無一縣不是家家富足,戶戶弦歌。所有這十縣用的書,皆是向小號來販。小號店在這裏,後邊還有棧房,還有作坊。許多書都是本店裏自雕板,不用到外路去販買的。你老貴姓,來此有何貴幹?”老殘道:“我姓鐵,來此訪個朋友的。你這裏可有舊書嗎?”掌櫃的道:“有,有,有。你老要什麼書?我們這兒多著呢!”一麵回過頭來指著書架子上白紙條兒數道:“你老瞧!這裏《崇辨堂墨選》、《目耕齋》初二三集,再古的還有那《八銘塾鈔》呢,這都是講正經學問的。要是講雜學的,還有《古唐詩合解》、《唐詩三百首》。再要高古點,還有《古文釋義》。還有一部寶貝書呢,叫做《性理精義》,這書看得懂的,可就了不得了!”

老殘笑道:“這些書我都不要。”那掌櫃的道:“還有,還有。那邊是《陽宅三要》、《鬼撮腳》、《淵海子平》,諸子百家,我們小號都是全的。濟南省城,那是大地方,不用說,若要說黃河以北,就要算我們小號是第一家大書店了。別的城池裏都沒有專門的書店,大半在雜貨鋪裏帶賣書。所有方圓二三百裏,學堂裏用的《三》、《百》、《千》、《千》、都是在小號裏販得去的,一年要銷上萬本呢。”老殘道:“貴處行銷這‘三百千千’,我到沒有見過。是部什麼書?怎樣銷得這麼多呢?”掌櫃的道:“暖!別哄我罷!我看你老很文雅,不能連這個也不知道。這不是一部書,‘三’是《三字經》,‘百’是《百家姓》,‘千’是《千字文》,那一個‘千’字呢,是《千家詩》。這《千家詩》還算一半是冷貨,一年不過銷百把部;其餘《三》、《百》、《千》,就銷的廣了。”

老殘說:“難道《四書》《五經》都沒有人買嗎?”他說:“怎麼沒有人買呢,《四書》小號就有。《詩》、《書》、《易》三經也有。若是要《禮記》、《左傳》呢,我們也可以寫信到省城裏捎去。你老來訪朋友,是哪一家呢?”

老殘道:“是個柳小惠家。當年他老大爺做過我們的漕台,聽說他家收藏的書極多。他刻了一部書,名叫《納書楹》,都是宋、元板書。我想開一開眼界,不知道有法可以看得見嗎?”掌櫃的道:“柳家是俺們這兒第一個大人家,怎麼不知道呢!隻是這柳小惠柳大人早已去世,他們少爺叫柳鳳儀,是個兩榜,那一部的主事。聽說他家書多的很,都是用大板箱裝著,隻怕有好幾百箱子呢,堆在個大樓上,永遠沒有人去問他。有近房柳三爺,是個秀才,常到我們這裏來坐坐。我問過他:‘你們家裏那些書是些什麼寶貝?可叫我們聽聽罷咧。’他說:‘我也沒有看見過是什麼樣子。’我說:‘難道就那麼收著,不怕蛀蟲嗎?’”

掌櫃的說到此處,隻見外麵走進一個人來,拉了拉老殘,說:“趕緊回去罷,曹州府裏來的差人,急等著你老說話呢,快點走罷。”老殘聽了,說道:“你告訴他等著罷,我略停一刻就回去了。”那人道:“我在街上找了好半天了。俺掌櫃的著急的了不得,你老就早點回店罷。”老殘道:“不要緊的。你既找著了我,你就沒有錯兒了,你去罷。”

店小二去後,書店掌櫃的看了看他去的遠了,慌忙低聲向老殘說道:“你老店裏行李值多少錢?此地有靠得住的朋友嗎?”老殘道:“我店裏行李也不值多錢,我此地亦無靠得住的朋友。你問這話是什麼意思呢?”掌櫃的道:“曹州府現是個玉大人。這人很惹不起的:無論你有理沒理,隻要他心裏覺得不錯,就上了站籠了。現在既是曹州府裏來的差人,恐怕不知是誰扳上你老了,我看是凶多吉少,不如趁此逃去罷。行李既不值多錢,就舍去了的好,還是性命要緊!”老殘道:“不怕的。他能拿我當強盜嗎?這事我很放心。”說著,點點頭,出了店門。

街上迎麵來了一輛小車,半邊裝行李,半邊坐人。老殘眼快,看見喊道:“那車上不是金二哥嗎?”即忙走上前去。那車上人也就跳下車來,定了定神,說道:“噯呀!這不是鐵二哥嗎?你怎樣到此地,來做什麼的?”老殘告訴了原委,就說:“你應該打尖了,就到我住的店裏去坐坐談談罷。你從哪裏來?往哪裏去?”那人道:“這是什麼時候,我已打過尖了,今天還要趕路程呢。我是從直隸回南,因家下有點事情,急於回家,不能耽擱了。”老殘道:“既是這樣說,也不留你。隻是請你略坐一坐,我要寄封信給劉大哥,托你捎去罷。”說過,就向書店櫃台對麵,那賣紙張筆墨的櫃台上,買了一枝筆,幾張紙,一個信封,借了店裏的硯台,草草的寫了一封,交給金二。大家作了個揖,說:“恕不遠送了。山裏朋友見著都替我問好。”那金二接了信,便上了車。老殘也就回店去了。不知那曹州府來的差人究竟是否捉拿老殘,且聽下回分解。