翠花道:“你老別生氣,這孩子就是這脾氣不好,所以常挨打。其實,也怪不得他難受。二年前,他家還是個大財主呢,去年才賣到俺媽這兒來。他為自小兒沒受過這個折蹬,所以就種種的不過好,其實,俺媽在這裏頭,算是頂善和的哩。他到了明年,恐怕要過今年這個日子也沒有了!”說到這裏,那翠環竟掩麵嗚咽起來。翠花喊道:“嘿!這孩子可是不想活了!你瞧,老爺們叫你來為開心的,你可哭開自己咧!那不得罪人嗎?快別哭咧!”
老殘道:“不必,不必!讓他哭哭很好。你想,他憋了一肚子的悶氣,哪裏去哭?難得遇見我們兩個沒有脾氣的人,讓他哭個夠,也算痛快一回。”用手拍著翠環道:“你就放聲哭也不要緊,我知道黃老爺是沒忌諱的人。隻管哭,不要緊的。”黃人瑞在旁大聲嚷道:“小翠環,好孩子,你哭罷!勞你駕,把你黃老爺肚裏憋的一肚子悶氣,也替我哭出來罷!”
大家聽了這話,都不禁發了一笑,連翠環遮著臉也“撲嗤”的笑了一聲。原來翠環本來知道在客人麵前萬不能哭的,隻因老殘問到他老家的事,又被翠花說出他二年前還是個大財主,所以觸起他的傷心,故眼淚不由的直穿出來,要強忍也忍不住。及至聽到老殘說他受了一肚子悶氣,到哪裏去哭,讓他哭個夠,也算痛快一回,心裏想道:“自從落難以來,從沒有人這樣體貼過他,可見世界上男子並不是個個人都是拿女兒家當糞土一般作踐的。隻不知道像這樣的人世界上多不多,我今生還能遇見幾個?想既能遇見一個,恐怕一定總還有呢。”心裏隻顧這麼盤算,倒把剛才的傷心盤算的忘記了,反側著耳朵聽他們再說什麼。忽然被黃人瑞喊著,要托他替哭,怎樣不好笑呢?所以含著兩包眼淚,“撲嗤”的笑了一聲,並抬起頭來看了人瑞一眼,哪知被他們看了這個形景,越發笑個不止。翠環此刻心裏一點主意沒有,看看他們傻笑,隻好糊裏糊塗,陪著他們嘻嘻的傻了一回。
老殘便道:“哭也哭過了,笑也笑過了,我還要問你:怎麼二年前他還是個大財主?翠花,你說給我聽聽。”翠花道:“他是俺這齊東縣的人。他家姓田,在這齊東縣南門外有二頃多地;在城裏,還有個雜貨鋪子。他爹媽隻養活了他,還有他個小兄弟,今年才五六歲呢。他還有個老奶奶,俺們這大清河邊上的地,多半是棉花地,一畝地總要值一百多吊錢呢,他有二頃多地,不就是兩萬多吊錢嗎?連上鋪子,就夠三萬多了。俗說‘萬貫家財’,一萬貫家財就算財主,他有三萬貫錢,不算個大財主嗎?”
老殘道:“怎麼樣就會窮呢?”翠花道:“那才快呢!不消三天,就家破人亡了!這就是前年的事情。俺這黃河不是三年兩頭的倒口子嗎?莊撫台為這個事焦的了不得似的。聽說有個什麼大人,是南方有名的才子,他就拿了一本什麼書給撫台看,說這個河的毛病是太窄了,非放寬了不能安靜,必得廢了民墊,退守大堤。這話一出來,那些候補大人個個說好。撫台就說:‘這些堤裏百姓怎樣好呢?須得給錢叫他們搬開才好。’誰知道這些總辦候補道王八旦大人們說:‘可不能叫百姓知道。你想,這堤墊中間五六裏寬,六百裏長,總有十幾萬家,一被他們知道了,這幾十萬人守住民墊,那還廢的掉嗎?’莊撫台沒法,點點頭,歎了口氣,聽說還落了幾點眼淚呢。
“這年春天就趕緊修了大堤,在濟陽縣南岸,又打了一道隔堤。這兩樣東西就是殺這幾十萬人的一把大刀!可憐俺們這小百姓哪裏知道呢!看看到了六月初幾裏,隻聽人說:‘大汛到咧!大汛到咧!’那墊上的隊伍不斷的兩頭跑。那河裏的水一天長一尺多,一天長一尺多,不到十天工夫,那水就比墊頂低不很遠了,比著那墊裏的平地,怕不有一兩丈高!到了十三四裏,隻見那墊上的報馬,來來往往,一會一匹,一會一匹。到了第二天晌午時候,各營盤裏,掌號齊人,把隊伍都開到大堤上去。
“那時就有機靈人說:‘不好!恐怕要出亂子!俺們趕緊回去預備搬家罷!’誰知道那一夜裏,三更時候,又趕上大風大雨,隻聽得稀裏嘩拉,那黃河水就像山一樣的倒下去了。那些村莊上的人,大半都還睡在屋裏,呼的一聲,水就進去,驚醒過來,連忙就跑,水已經過了屋簷。天又黑,風又大,雨又急,水又猛,你老想,這時候有什麼法子呢?”未知後事如何,且聽下回分解。