話說翠花接著說道:“到了四更多天,風也息了,雨也止了,雲也散了,透出一個月亮,湛明湛明。那村莊裏頭的情形是看不見的了,隻有靠民墊近的,還有那抱著門板或桌椅板凳的,漂到民墊跟前,都就上了民墊。還有那民墊上住的人,拿竹竿子趕著撈人,也撈起來的不少。這些人得了性命,喘過一口氣來,想一想,一家人都沒有了,就剩了自己,沒有一個不是號啕痛哭。喊爹叫媽的,哭丈夫的,疼兒子的,一條哭聲,五百多裏路長,你老看慘不慘呢!”
翠環接著道:“六月十五這一天,俺娘兒們正在南門鋪子裏,半夜裏聽見人嚷說:‘水下來了!’大家聽說,都連忙起來。這一天本來很熱,人多半是穿著褂褲,在院子裏睡的。雨來的時候,才進屋子去;剛睡了一蒙蒙覺,就聽外邊嚷起來了,連忙跑到街上看,城也開了,人都望城外跑。城圈子外頭,本有個小墊,每年倒口子用的,墊有五尺多高,這些人都出去守小墊。那時雨才住,天還陰著。
“一霎時,隻見城外人,拚命價望城裏跑;又見縣官也不坐轎子,跑進城裏來,上了城牆。隻聽一片聲嚷說:‘城外人家,不許搬東西!叫人趕緊進城,就要關城,不能等了!’俺們也都扒到城牆上去看,這裏許多人用蒲包裝泥,預備堵城門。縣大老爺在城上喊:‘人都進了城了,趕緊關城,’城廂裏頭本有預備的土包,關上城,就用土包把門後頭壘上了。
“俺有個齊二叔住在城外,也上了城牆,這時候,雲彩已經回了山,月亮很亮的。俺媽看見齊二叔,問他:‘今年怎正厲害?’齊二叔說:‘可不是呢!往年倒口子,水下來,初起不過尺把高;正水頭到了,也不過二尺多高,沒有過三尺的;總不到頓把飯的工夫,水頭就過去,總不過二尺來往水。今年這水,真霸道!一來就一尺多,一霎就過了二尺!縣大老爺看勢頭不好,恐怕小墊守不住,叫人趕緊進城罷。那時水已將近有四尺的光景了。大哥這兩天沒見,敢是在莊子上麼?可擔心的很呢!’俺媽就哭了,說:‘可不是呢!’
“當時隻聽城上一片嘈嚷,說:‘小墊漫咧!小墊漫咧!’城上的人呼呼價往下跑。俺媽哭著就地一坐,說:‘俺就死在這兒不回去了!’俺沒法,隻好陪著在旁邊哭。隻聽人說:‘城門縫裏過水!’那無數人就亂跑,也不管是人家,是店,是鋪子,抓著被褥就是被褥,抓著衣服就是衣服,全拿去塞城門縫子。一會兒把咱街上估衣鋪的衣服,布店裏的布,都拿去塞了城門縫子。漸漸聽說:‘不過水了!’又聽嚷說:‘土包單弱,恐怕擋不住!’這就看著多少人到俺店裏去搬糧食口袋,望城門洞裏去填。一會看著搬空了;又有那紙店裏的紙,棉花店裏的棉花,又是搬個幹淨。
“那時天也明了,俺媽也哭昏了。俺也設法,隻好坐地守著。耳朵裏不住的聽人說:‘這水可真了不得!城外屋子已經過了屋簷!這水頭怕不快有一丈多深嗎!從來沒聽說有過這麼大的水!’後來還是店裏幾個夥計,上來把俺媽同俺架了回去。回到店裏,那可不像樣子了!聽見夥計說:‘店裏整布袋的糧食都填滿了城門洞,囤子裏的散糧被亂人搶了一個精光。隻有潑灑在地下的,掃了掃,還有兩三擔糧食。’店裏原有兩個老媽子,他們家也在鄉下,聽說這麼大的水,想必老老小小也都是沒有命了,直哭的想死不想活。
“一直鬧到太陽大歪西,夥計們才把俺媽灌醒了。大家喝了兩口小米稀飯。俺媽醒了,睜開眼看看,說:‘老奶奶呢?’他們說:‘在屋裏睡覺呢,不敢驚動他老人家。’俺媽說:‘也得請他老人家起來吃點麼呀!’待得走到屋裏,誰知道他老人家不是睡覺,是嚇死了。摸了摸鼻子裏,已經沒有氣。俺媽看見,‘哇’的一聲,吃的兩口稀飯,跟著一口血塊子一齊嘔出來,又昏過去了。虧得個老王媽在老奶奶身上盡自摩挲,忽然嚷道:‘不要緊!心口裏滾熱的呢。’忙著嘴對嘴的吹氣,又喊快拿薑湯來。到了下午時候,奶奶也過來了,俺媽也過來了,這算是一家平安了。
“有兩個夥計,在前院說話:‘聽說城下的水有一丈四五了,這個多年的老城,恐怕守不住;倘若是進了城,怕一個活的也沒有!’又一個夥計道:‘縣大老爺還在城裏,料想是不要緊的。’”
老殘對人瑞道:“我也聽說,究竟是誰出的這個主意,拿的是什麼書,你老哥知道麼?”人瑞道:“我是庚寅年來的,這是己醜年的事,我也是聽人說,未知確否。據說是史鈞甫史觀察創的議,拿的就是賈讓的《治河策》。他說當年齊與趙、魏以河為境,趙、魏瀕山,齊地卑下,作堤去河二十五裏,河水東抵齊堤,則西泛趙、魏,趙、魏亦為堤,去河二十五裏。