老殘看了說:“這可要不得,快點喊他們起來!”老殘就去拍人瑞,說:“醒醒罷,這樣要受病的!”人瑞驚覺,懵裏懵懂的,睜開眼說道:“嗬,嗬!信寫好了嗎?”老殘說:“寫好了。”人瑞掙紮著坐起。隻見口邊那條涎水,由袖子上滾到煙盤裏,跌成幾段,原來久已化作一條冰了!老殘拍人瑞的時候,翠環卻到翠花身邊,先向他衣服摸著兩隻腳,用力往外一扯。翠花驚醒,連喊:“誰,誰,誰?”連忙揉揉眼睛,叫道:“可凍死我了!”
兩人起來,都奔向火盆就暖,哪知火盆無人添炭,隻剩一層白灰,幾星餘火,卻還有熱氣。翠環道:“屋裏火盆旺著呢,快向屋裏烘去罷。”四人遂同到裏邊屋來。翠花看鋪蓋,三分俱已攤得齊楚,就去看他縣裏送來的,卻是一床藍湖縐被,一床紅湖縐被,兩條大呢褥子,一個枕頭。指給老殘道:“你瞧這鋪蓋好不好?”老殘道:“太好了些。”便向人瑞道:“信寫完了,請你看看”。
人瑞一麵烘火,一麵取過信來,從頭至尾讀了一遍,說:“很切實的。我想總該靈罷。”老殘道:“怎樣送去呢?”人瑞腰裏摸出表來一看,說:“四下鍾,再等一刻,天亮了,我叫縣裏差個人去。”老殘道:“縣裏人都起身得遲,不如天明後,同店家商議,雇個人去更妥。隻是這河難得過去。”人瑞道:“河裏昨晚就有人跑淩,單身人過河很便當的。”大家烘著火,隨便閑話。
兩三點鍾工夫,極容易過,不知不覺,東方已自明了。人瑞喊起黃升,叫他向店家商議,雇個人到省城送信,說:“不過四十裏地,如晌午以前送到,下午取得收條來,我賞銀十兩。”停了一刻,隻見店夥同了一個人來說:“這是我兄弟,如大老爺送信,他可以去。他送過幾回信,頗在行,到衙門裏也敢進去,請大老爺放心。”當時人瑞就把上撫台的稟交給他,自收拾投遞去了。
這裏人瑞道:“我們這可該睡了。”黃、鐵睡在兩邊,二翠睡在當中,不多一刻都已齁齁的睡著,一覺醒來,已是午牌時候。翠花家夥計早已在前麵等候,接了他姊妹兩個回去,將鋪蓋卷了,一並掮著就走。人瑞道:“傍晚就送他們姐兒倆來,我們這兒不派人去叫了。”夥計答應著“是”,便同兩人前去。翠環回過頭來眼淚汪汪的道:“您別忘了阿!”人瑞、老殘俱笑著點點頭。
二人洗臉,歇了片刻就吃午飯。飯畢,已兩下多鍾,人瑞自進縣署去了,說:“倘有回信,喊我一聲。”老殘說:“知道,你請罷。”
人瑞去後,不到一個時辰,隻見店家領那送信的人,一頭大汗,走進店來,懷裏取出一個馬封,紫花大印,拆開,裏麵回信兩封:一封是莊宮保親筆,字比核桃還大;一封是內文案上袁希明的信,言:“白太尊現署泰安,即派人去代理,大約五七天可到。”並雲:“宮保深盼閣下少候兩日,等白太尊到,商酌一切”雲雲。老殘看了,對送信人說:“你歇著罷,晚上來領賞。喊黃二爺來。”店家說:“同黃大老爺進衙門去了。”老殘想:“這信交誰送去呢?不如親身去走一遭罷。”就告店家,鎖了門,竟自投縣衙門來。
進了大門,見出出進進人役甚多,知有堂事。進了儀門,果見大堂上陰氣森森,許多差役兩旁立著。凝了一凝神,想道:“我何妨上去看看,什麼案情?”立在差役身後,卻看不見。
隻聽堂上嚷道:“賈魏氏,你要明白你自己的死罪已定,自是無可挽回,你卻極力開脫你那父親,說他並不知情,這是你的一片孝心,本縣也沒有個不成全你的。但是你不招出你的奸夫來,你父親的命就保全不住了。你想,你那奸夫出的主意,把你害得這樣苦法,他到躲得遠遠的,連飯都不替你送一碗,這人的情義也就很薄的了,你卻抵死不肯招出他來,反令生身老父,替他擔著死罪。聖人雲:‘人盡夫也,父一而已。’原配丈夫,為了父親尚且顧不得他,何況一個相好的男人呢!我勸你招了的好。”隻聽底下隻是嚶嚶啜泣。又聽堂上喝道:“你還不招嗎?不招我又要動刑了!”
又聽底下一絲半氣的說了幾句,聽不出什麼話來。隻聽堂上嚷道:“他說什麼?”聽一個書吏上去回道:“賈魏氏說,是他自己的事,大老爺怎樣吩咐,他怎樣招;叫他捏造一個奸夫出來,實實無從捏造。”
又聽堂上把驚堂木一拍,罵道:“這個淫婦,真正刁狡!拶起來!”堂下無限的人大叫了一聲“喳”,隻聽跑上幾個人去,把拶子往地下一摔,“霍綽”的一聲,驚心動魄。
老殘聽到這裏,怒氣上衝,也不管公堂重地,把站堂的差人用手分開,大叫一聲:“站開!讓我過去!”差人一閃。老殘走到中間,隻見一個差人一手提著賈魏氏頭發,將頭提起,兩個差人正抓他手在上拶子。老殘走上,將差人一扯,說道:“住手!”便大搖大擺走上暖閣,見公案上坐著兩人,下首是王子謹,上首心知就是這剛弼了,先向剛弼打了一躬。
子謹見是老殘,慌忙立起。剛弼卻不認得,並不起身,喝道:“你是何人?敢來攪亂公堂!拉他下去!”未知老殘被拉下去,後事如何,且聽下回分解。