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那父女兩個連連叩頭說:‘青天大老爺!實在是冤枉!’剛弼把桌子一拍,大怒道:‘我這樣開導你們,還是不招,再替我夾拶起來!’底下差役炸雷似的答應了一聲‘喳’,夾棍拶子望堂上一摔,驚魂動魄價響。
“正要動刑,剛弼又道:‘慢著,行刑的差役上來,我對你講。’幾個差役走上幾步,跪一條腿,喊道:‘請大老爺示。’剛弼道:‘你們伎倆我全知道:你看那案子是不要緊的呢,你們得了錢,用刑就輕些,讓犯人不甚吃苦;你們看那案情重大,是翻不過來的了,你們得了錢,就猛一緊,把那犯人當堂治死,成全他個整屍首,本官又有個嚴刑斃命的處分:我是全曉得的。今日替我先拶賈魏氏,隻不許拶得他發昏,但看神色不好,就鬆刑,等他回過氣來再拶,預備十天工夫,無論你什麼好漢,也不怕你不招!’
“可憐一個賈魏氏,不到兩天,就真熬不過了,哭得一絲半氣的,又忍不得老父受刑,就說道:‘不必用刑,我招就是了!人是我謀害的,父親委實不知情!’剛弼道:‘你為什麼害他全家?’魏氏道:‘我為妯娌不和,有心謀害。’剛弼道:‘妯娌不和,你害他一個人很夠了,為什麼毒他一家子呢?’魏氏道:‘我本想害他一人,因沒有法子,隻好把毒藥放在月餅餡子裏。因為他最好吃月餅,讓他先毒死了,旁人必不至再受害了。’剛弼問:‘月餅餡子裏,你放的什麼毒藥呢?’供:‘是砒霜。’‘哪裏來的砒霜呢?’供:‘叫人藥店裏買的。’‘哪家藥店裏買的呢?’‘自己不曾上街,叫人買的,所以不曉得哪家藥店。’問:‘叫誰買的呢?’供:‘就是婆家被毒死了的長工王二。’問:‘既是王二替你買的,何以他又肯吃這月餅受毒死了呢?’供:‘我叫他買砒霜的時候,隻說為毒老鼠,所以他不知道。’問:‘你說你父親不知情,你豈有個不同他商議的呢?’供:‘這砒霜是在婆家買的,買得好多天了。正想趁個機會放在小嬸吃食碗裏,值幾日都無隙可乘。恰好那日回娘家,看他們做月餅餡子,問他們何用,他們說送我家節禮,趁無人的時候,就把砒霜攪在餡子裏了。’
“剛弼點點頭道:‘是了,是了。’又問道:‘我看你人很直爽,所招的一絲不錯。隻是我聽人說,你公公平常待你極為刻薄,是有的罷?’魏氏道:‘公公待我如待親身女兒一般恩惠,沒有再厚的了。’剛弼道:‘你公公橫豎已死,你何必替他回護呢?’魏氏聽了,抬起頭來,柳眉倒豎,杏眼圓睜,大叫道:‘剛大老爺!你不過要成就我個淩遲的罪名!現在我已遂了你的願了。既殺了公公,總是個淩遲!你又何必要坐成個故殺呢,你家也有兒女呀!勸你退後些罷!’剛弼一笑道:‘論做官的道理呢,原該追究個水盡山窮;然既已如此,先讓他把這個供畫了。’”
再說黃人瑞道:“這是前兩天的事,現在他還要算計那個老頭子呢。昨日我在縣衙門裏吃飯,王子謹氣得要死,逼得不好開口,一開口,仿佛得了魏家若幹銀子似的,李太尊在此地,也覺得這案情不妥當,然也沒有法想,商議除非能把白太尊白子壽弄來才行。這瘟剛是以清廉自命的,白太尊的清廉,恐怕比他還靠得住些。白子壽的人品學問,為眾所推服,他還不敢藐視,舍此更無能製伏他的人了。隻是一兩天內就要上詳,宮保的性子又急,若奏出去就不好設法了。隻是沒法通到宮保麵前去,凡我們同寅,都要避點嫌疑。昨日我看見老哥,我從心眼裏歡喜出來,請你想個什麼法子。”
老殘道:“我也沒有長策。不過這種事情,其勢已迫,不能計出萬全的。隻有就此情形,我詳細寫封信稟宮保,請宮保派白太尊來覆審。至於這一炮響不響,那就不能管了。天下事冤枉的多著呢,但是碰在我輩眼目中,盡心力替他做一下子就罷了。”人瑞道:“佩服,佩服。事不宜遲,筆墨紙張都預備好了,請你老人家就此動筆。翠環,你去點蠟燭,泡茶。”
老殘凝了一凝神,就到人瑞屋裏坐下。翠環把洋燭也點著了。老殘揭開墨盒,拔出筆來,鋪好了紙,拈筆便寫。哪知墨盒子已凍得像塊石頭,筆也凍得像個棗核子,半筆也寫不下去。翠環把墨盒子捧到火盆上供,老殘將筆拿在手裏,向著火盆一頭烘,一頭想。半霎功夫,墨盒裏冒白氣,下半邊已烊了,老殘蘸墨就寫,寫兩行,烘一烘,不過半個多時辰,信已寫好,加了個封皮,打算問人瑞,信已寫妥,交給誰送去?對翠環道:“你請黃老爺進來。”
翠環把房門簾一揭,“格格”的笑個不止,低低喊道:“鐵老,你來瞧!”老殘望外一看,原來黃人瑞在南首,雙手抱著煙槍,頭歪在枕頭上,口裏拖三四寸長一條口涎,腿上卻蓋了一條狼皮褥子;再看那邊,翠花睡在虎皮毯上,兩隻腳都縮在衣服裏頭,兩隻手抄在袖子裏、頭卻不在枕頭上,半個臉縮在衣服大襟裏,半個臉靠著袖子,兩個人都睡得實沉沉的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