卻說翠環聽了這話,不住的迷迷價笑,忽然又將柳眉雙鎖,默默無言。你道什麼緣故?他因聽見老殘一封書去,撫台便這樣的信從,若替他辦那事,自不費吹灰之力,一定妥當的,所以就迷迷價笑。又想他們的權力,雖然夠用,隻不知昨晚所說的話,究竟是真是假;倘若隨便說說就罷了的呢,這個機會錯過,便終身無出頭之望,所以雙眉又鎖起來了。又想到他媽今年年底,一定要轉賣他;那蒯二禿子凶惡異常,早遲是個死,不覺臉上就泛了死灰的氣色;又想到自己好好一個良家女子,怎樣流落得這等下賤形狀,倒不如死了的幹淨,眉宇間又泛出一種英毅的氣色來,又想到自己死了,原無不可,隻是一個六歲的小兄弟有誰撫養,豈不也是餓死嗎?他若餓死,不但父母無人祭供,並祖上的香煙,從此便絕。這麼想去,是自己又死不得了。想來想去,活又活不成,死又死不得,不知不覺那淚珠子便撲簌簌的滾將下來,趕緊用手絹子去擦。
翠花看見道:“你這妮子!老爺們今天高興,你又發什麼昏?”人瑞看著他,隻是憨笑。老殘對他點了點頭,說:“你不用胡思亂想,我們總要替你想法子的。”人瑞道:“好,好!有鐵老爺一手提拔你,我昨晚說的話,可是不算數的了。”翠環聽了大驚,愈覺得他自己慮的是不錯。正要詢人瑞請問,隻見黃升同了一個人進來,朝人瑞打了一千兒,遞過一個紅紙封套去。人瑞接過來,撐開封套口,朝裏一窺,便揣到懷裏去,說聲“知道了”,更不住的嘻嘻價笑。隻見黃升說:“請老爺出來說兩句話。”人瑞便走出去。
約有半個時辰進來,看著三個人俱默默相對,一言不發,人瑞愈覺高興。又見那縣裏的家人進來,向老殘打了個千兒,道:“敝上說,叫把昨兒個的一卷舊鋪蓋取回去。”老殘一愣,心裏想道:“這是什麼道理呢?你取了去,我睡什麼呢?”然而究竟是人家的物件,不便強留,便說:“你取了去罷。”心裏卻是納悶。看著那家人進房取將去了,隻見人瑞道:“今兒我們本來很高興的,被這翠環一個人不痛快,惹的我也不痛快了。酒也不吃了,連碟子都撤下去罷。”又見黃升來,當真把些碟子都撤了下去。
此時不但二翠摸不著頭腦,連老殘也覺得詫異的很。隨即黃升帶著翠環家夥計,把翠環的鋪蓋卷也搬走了。翠環忙問:“啥事?啥事?怎麼不教我在這裏呢?”夥計說:“我不知道,光聽說叫我取回鋪蓋卷去。”
翠環此時按捺不住,料到一定凶多吉少,不覺含淚跪到人瑞麵前,說:“我不好,你是老爺們呢,難道不能包含點嗎?你老一不喜歡,我們就活不成了!”人瑞道:“我喜歡的很呢。我為啥不喜歡?隻是你的事,我卻管不著。你慢慢的求鐵老爺去。”
翠環又跪向老殘麵前,說:“還是你老救我!”老殘道:“什麼事,我救你呢?”翠環道:“取回鋪蓋,一定是昨兒話走了風聲,俺媽知道,今兒不讓我在這兒,早晚要逼我回去,明天就遠走高飛了。他敢同官鬥嗎?就隻有走是個好法子。”老殘道:“這話也說的是。人瑞哥,你得想個法子,挽留住他才好。一被他媽接回去,這事就不好下手了。”人瑞道:“那是何消說!自然要挽留他。你不挽留他,誰能挽留他呢?”
老殘一麵將翠環拉起,一麵向人瑞道:“你的話我怎麼不懂?難道昨夜說的話,當真不算數了嗎?”人瑞道:“我已徹底想過,隻有不管的一法。你想拔一個姐兒從良,總也得有個辭頭。你也不承認,我也不承認,這話怎樣說呢?把他弄出來,又望哪裏安置呢?若是在店裏,我們兩個人都不承認,外人一定說是我弄的,斷無疑義。我剛才得了個好點的差使,忌妒的人很多,能不告訴宮保嗎?以後我就不用在山東混了,還想什麼保舉呢?所以是斷乎做不得的。”老殘一想,話也有理,隻是因此就見死不救,於心實也難忍,加著翠環不住的啼哭,實在為難,便向人瑞道;“話雖如此,也得想個萬全的法子才好。”人瑞道:“就請你想,如想得出,我一定助力。”
老殘想了想,實無法子,便道:“雖無法子,也得大家想想。”人瑞道:“我倒有個法子,你又做不到,所以隻好罷休。”老殘道:“你說出來,我總可以設法。”人瑞道:“除非你承認了要他,才好措辭。”老殘道:“我就承認,也不要緊。”人瑞道:“空口說白話,能行嗎?事是我辦,我告訴人,說你要,誰信呢?除非你親筆寫封信給我,那我就有法辦了。”老殘道:“信是不好寫的。”人瑞道:“我說你做不到,是不是呢?”
老殘正在躊躇,卻被二翠一齊上來央告,說:“這也不要緊的事,你老就擔承一下子罷。”老殘道:“信怎樣寫?寫給誰呢?”人瑞道:“自然寫給王子謹,你就說,見一妓女某人,本係良家,甚為可憫,弟擬拔出風塵,納為簉室,請兄鼎力維持,身價若幹,如數照繳雲雲。我拿了這信就有辦法,將來任憑你送人也罷,擇配也罷,你就有了主權,我也不遭聲氣。不然,哪有辦法?”
正說著,隻見黃升進來說:“翠環姑娘出來,你家裏人請你呢。”翠環一聽,魂飛天外,一麵說就去,一麵拚命央告老殘寫信。翠花就到房裏取出紙筆墨硯來,將筆蘸飽,遞到老殘手裏。老殘接過筆來,歎口氣,向翠環道:“冤不冤?為你的事,要我親筆畫供呢!”翠環道:“我替你老磕一千個頭!你老就為一回難,勝造七級浮圖!”老殘已在紙上如說寫就,遞與人瑞,說:“我的職分已盡,再不好好的辦,罪就在你了。”人瑞接過信來,遞與黃升,說:“停一會送到縣裏去。”