那時候北京的電話號碼隻有六位數,倒不難撥,不過還要轉到479分機才能找到公司,原來公司仍在使用計算所的總機中繼線。他們的確想要為自己拉一條電話專線,可惜太貴—要花5000塊錢,僅僅換個新電話機也要200元。這些人都是從艱苦的歲月裏過來的,知道節儉,又逢公司初創,都恨不得把一分錢掰成兩半花,於是一致同意,把拉專線和換電話機的計劃暫緩執行。經營部經理劉赤峰每天最重要的事情,就是守著一台舊電話,希望能夠攬到生意。當然也有人尋著廣告上的地址找上門,卻發現這公司不過是小屋一間,屋裏的麵積還不如廣告大,門外連個招牌也沒有。春天開始的時候,大家終於想到要把公司的牌子掛出去。於是尋找美工設計,又找到上好木料一塊。3月的最後一周,“中國科學院計算技術研究所新技術發展公司”的牌子做成了,在麵向科學院南路的大門掛出來,長2.2米,寬0.4米,由6厘米厚的木板製作,黑漆底色,金色仿宋體字,與“中國科學院計算技術研究所”牌子並列在一起。王樹和還以總經理的身份向曾茂朝呈送報告一件,保證這牌子“風吹日曬久不變形”。
4月2日這一天,對王樹和、柳傳誌和張祖祥的任命獲得中國科學院的批準。曾茂朝兌現當初的承諾,把這三人的任職後麵全都附加了一個“括號”,表明各自的行政級別,王樹和為“正處”,柳傳誌和張祖祥的括號裏麵則為“副處”。這在舊時為“七品”和“從七品”,乃是“七品官製”中的最低層,在共產黨的官員序列裏也隻屬於中低等,以三人當日的情形論,更無實際價值。但是對於公司全體職工來說,這個“括號”擁有強烈的象征意義:黨的組織不僅未將他們看做異端,而且還將他們當做革命隊伍中的一個部分,並且以組織的形式加以認定。
公司的領導者腳踩兩隻船,既無後顧之憂,便打算放手一搏。他們的計劃十分宏偉,可是從冬天到春天的幾個月中,公司裏最令人頭疼的事情,就是沒有人知道自己該去做什麼,就連“三人核心”也說不清楚。整個公司都像沒頭蒼蠅一樣到處亂撞。先是倒賣電子表、旱冰鞋,還有運動褲衩和電冰箱,然後又籌劃著倒賣彩色電視機。那時候彩色電視機是緊俏商品,人人想要。國家規定了出廠價格,可是你若拿到市場上去,就是給每台加上1000元,也能轉瞬賣出。所以,當他們知道江西省婦聯的一個女人手裏有大批彩電的時候,都相信賺錢的機會終於到來。20世紀80年代中期商業的信譽已經出了問題,有個挺流行的說法就是“騙子比彩電還多”,柳傳誌知道這是誇張之辭,但多留一個心眼總是沒錯,於是囑咐屬下一定要親眼看到電視才能彙款。
那一天手下人興致勃勃地告訴他,說自己親眼見到大批彩電,一點不假。卻不料他們還是遇到了騙子:彩電的確有,隻等他們的錢彙過去,立即無影無蹤。曾茂朝給他們的20萬元就這樣被騙去14萬。柳傳誌自從長大成人,一向無往不勝,還從來沒有像現在這麼束手無策。那些天“三人核心”整天在一起謀劃,絞盡腦汁還是沒有頭緒。看看天色已晚,王樹和推出自行車來打算回家。柳說:“我送送你吧。”於是迎著晚風來到街上。那時候這條街還很簡陋,沒有這麼多高檔寫字樓和公寓。兩人沿街走去,不知不覺已到王家,王說:“我再送送你吧。”又往回走。就這麼走了多少來回。後來人們仿效《梁山伯與祝英台》的故事,說他們是在“十八相送”。其實這段路程與感情無關,事實上王、柳二人當時如此難舍難分,實在是因為同病相憐。
看來曾茂朝埋伏的這支“奇兵”出師不利。其實公司遇到的第一個問題也是每個企業都會遇到的,那就是:你的第一桶金從哪裏來?這在西方國家叫做“資本主義的原始積累”,在我們的國家則叫做“社會主義的資金積累”,說法不同,就企業的運作來說是一回事。如同飛機起飛需要跑道、輪船出航需要碼頭,不論一個國家、一個地區,還是一家公司,若要實現經濟起飛,第一件事就是拿了足夠的資本作為鋪墊。你可以向銀行借貸,可以向社會募集,當然你也可以獲得風險投資家的支持,不過這是20世紀90年代的事情了。
在80年代的中國,中小企業無從向銀行借貸,更不知道“風險投資”是什麼東西,所以企業的“原始積累”背後大都存在道德的甚至法律的問題:可以建立“血汗工廠”,依靠克扣員工工資,或者增加勞動強度和勞動時間,來賺取超額利潤;可以偷稅漏稅,或者走私;可以依靠當政府行政中的某些環節,比如“審批製度”和“許可證製度”,或者利用商品的緊缺以及價格的“雙軌製”—官方定價和市場實際價格的差價,大賺其錢。所有這些都在學者的語言中被歸為“中國民間企業的原罪”,有如秦朔所說,“原罪”就是企業的“第一桶金是不能說也說不清的”,又像萬通公司董事長馮侖的解釋:“原罪”其實就是一個沒有股本金的問題。柳傳誌不敢犯法,也不想做不道德的事。假如有機會進入合法與非法之間的“灰色地帶”細細耕耘,他們也許會試試。不幸的是,那時候他們連這樣的機會也沒有。