我被誇得不好意思:“哎呀!好啥好?不過,有一條,幹公司幹了二十來年,沒賺過昧心錢就是了,我這個人好不好,不敢說。我們三洋公司每年給市裏創造一百多萬利稅,隻是為國家做了點貢獻罷了。好了好了,洗手吃飯洗手吃飯,菜都涼了!”
也許我們的話說到了一塊,我所表達的意思,有些合他的想法,鄉下男孩沒把我看成很壞的城裏人,聽我的話,就自己去洗手間洗手,準備吃飯。
吃飯時,他連頭也不敢抬一下,也不敢伸筷去夾菜。我給他夾一點,他就吃一點,不夾,他就低著頭,慢慢地往嘴裏拔飯粒。
於是,我就盡可能跟他多說話,讓他放鬆,讓他大口吃。
“小夥子,老家哪兒?”
“甘肅。”
“今年多大了?”
“十七。”
“上過學嗎?”
“上過。”
“都上到哪?”
“初三。”
“咋不繼續考高中?”
“考上了。沒上。”
“考上了咋不繼續上呢?”
“沒錢。大(爸)死了。哥哥分開過。”
“那你和母親一起過呀?”
“嗯。”
“電視上不是說農村都富起來了?你們哪兒沒富嗎?”
“叔,富,我還出來打工嗎?電視上說的,那是人家南方一些農村,我們那兒很難富的。”
“會富的,黨中央號召西部大開發嘛。”
鄉下男孩對我說的話有些不以為然,覺得很遙遠。歎了口氣,說:“我們那兒就是缺水,地裏種不成莊稼,好多人都出來打工了。”
我有些惋惜,又說:“出來打工,那你念的書,不都丟完了嗎?”
“不會丟的叔,我把書也帶來了,一有空,我就看。等掙了錢,回家再繼續上。老師說可以哩。”
我對他看看,覺得心裏有些難受,多好的孩子!渴望讀書,卻讀 不成,而城裏許多孩子,天天要家裏人逼著讀,這到底是貧富差別造成的?還是城鄉差別造成的?還是經濟的失衡?教育的反差?我也不知到底怎麼看這個問題。就說:“孩子,有看不懂的地方,星期天,你拿到我這兒來,我家兒子上高中二年級,他可以教教你。”
鄉下男孩聽了很激動。一激動就更加拘謹,我跟他說了這麼多話,並沒有使他緊張的情緒鬆弛下來,反而越來越感到不自在。尤其聽到我家有兒子上高中,他臉上更有一種同齡人的自卑和委瑣。
哎!一個多好的小夥!要是命運對他公平些,將他安排在城裏,將安排在一個交得起學費的家庭,他同樣就是一名優秀的城市中學生,或許也會成為一名出色的大學生。
鄉下男孩聽了我的話,眼又有些發濕。又說一句:“叔,你真是好人!像叔這樣的城裏人畢竟很少,十個當中也難有一個。多數城裏人,看不起我們鄉下人。我覺得城市人對我們鄉下人越來越沒有感情。哎!鄉下人在城裏掙一點錢,也真不容易!還被人家看不起。明年,不想來城裏幹了!在家做農活,就是窮一點,可以揚眉吐氣。”
我望著鄉下男孩滿臉的自卑,想幫他改變命運,讓他繼續在城裏尋找下去。因為在這裏,改變命運的機遇要比鄉下多得多。就跟他講了這麼一件事。
上世紀八十年代中期,有一個高中畢業的鄉下青年,考上大學,卻沒錢進大學門。於是,他一氣之下,扔掉書包,到城裏來闖世界。
他來到城裏一個多月,問過幾十家老板,人家看他又窮又瘦,交不起押金,沒有一個老板肯留他做事。
那鄉下青年身上帶的錢花光了,沒錢買飯吃,就偷偷地掏垃圾箱裏的剩飯剩饃。夜裏,躲開警察,鑽到橋洞和廣告牌下過夜。
他埋怨過。為什麼這麼大的城市,就沒有我一個人落腳的地方呢?
他灰心過。不想在城裏繼續尋找下去。
他沮喪過。我為什麼活得這知艱難?他想過自殘,甚至想到過死。
然而,他不甘心就那樣狼狽地再回到鄉下去,也不想就那樣結束年輕的生命,就那樣在苦難中度過了半年多。
一天,一家廣告公司老板,終於答應留下那個鄉下青年做事。但工作十分危險,老板要他爬高樓,替他懸掛戶外廣告。
那個鄉下青年想,隻要有事做,就能在城裏站住腳,再危險也不怕。
一次,老板要那個鄉下青年要把一幅巨大的布質廣告,懸掛到一幢高樓上去。那座樓很高,有二十多層。
那個鄉下青年慢慢爬上樓頂,放眼向四處一看——哇!城市真美!整個城市就像一幅巨大的圖畫:遠處的機場、火車站,看得一清二楚。一條條夾長的街道上,行人如蟻,車輛如蟲。一座座高架橋,如一盤盤盤香似的……
啊!美麗的城市,你為什麼就不能屬於我呢?
啊!歡樂的城市,你為什麼就不能分我一點幸福呢?
啊!擁擠的行人,難道就沒有一點同情心嗎?
那個鄉下青年一時無限感慨!當他將目光從遠處收回,向樓下一看,那個鄉下青年立即驚呆了——樓下密密麻麻聚滿 了人!
奇怪,這麼多人聚集在樓下幹什麼呢?有人在忙碌著往樓下鋪棉被,有人抬來繃床,有人從家裏拿沙發墊……這些人在忙活什麼呢?甚至,還隱隱約約地聽到有人向樓頂上大聲喊:
“哎!小夥子,下來吧!遇事要想得開一些!父母把你養這麼大不容易呀!你不為自己,也為家裏父母想想,你這樣做,家裏人多傷心哪!下來吧孩子!你還小啊!後邊的路還長著哪!”