漢武帝做了個夢。
他醒來的時候想不起夢是怎麼開始的,他隻記得衛青坐在他對麵。他夢裏也是有些清醒的,大約記著衛青已經不在了。他想大約那是術士招來的鬼魂,浮在幕布上飄飄渺渺。但衛青看起來那樣真實,正望著他微笑。唇在唇角克製的抿緊,勾起一個微妙的弧度。
他開始說話了,根本不知道自己在說些什麼。衛青含笑看著他,時不時的點點頭。他說了半天,口幹舌燥,衛青還是極有耐心的看著他。他猶豫了一會,伸出手去一下子抓住衛青的手。衛青似乎嚇了一跳,有點發涼的手指在他的掌心裏顫抖了一下,接著就安靜下來。他心滿意足的握著衛青的手,暗暗想著,這下你再也走不掉了。
然後他就醒了。
他手裏緊緊攥著自己的衣袖,五指因為用力而發白。慢慢鬆開的過程中手指一陣陣的痙攣,半天還是無法靈活的動起來。那天晚上他批奏章的時候,右手抖個不停,在批閱的奏章上留下傾斜扭曲的字跡。他盯著看了半晌,忽然抑製不住的厭惡起自己。
他是從那個時候承認自己老了的。
宮裏的人都知道,如今已經喜怒無常的皇帝最信任的莫過於隨侍左右的光祿大夫霍光。年輕卻前途無量的光祿大夫是當年神話一般的,驃騎將軍大司馬的幼弟。那些在宮中年頭久的老人,仍然能回憶起當年驃騎將軍的風采。也就驚訝的發現如今這位霍氏的領頭人物與霍去病行事方式南轅北轍,霍光反而更像毫無血緣關係的烈侯衛青。霍光的小心寡言,沉穩謹慎,越來越能看見一個已經逝去已久的影子。皇上因為蒼老已經渾濁了的眼睛,常常追著霍光的衣角。在霍光轉過身來的時候故作鎮定的移開視線,像是做賊被抓住露出尷尬的神情。一絲失落從他的眼角裏泄漏出來,變成深刻的魚尾紋。他會在笑得最熱烈的時候忽然沉默不語,那一聲笑就吊在半空中,吊在人的心尖上。好像一把利劍一樣,總有一天會落在什麼人的頭頂。於是他殺的人越來越多了,就像是為了發泄一般,或者是轉移自己的注意力,幫助自己忘記點什麼。
但他總也忘不了。
他臥病在五柞宮的時候,召來了最寵愛的鉤弋夫人。鉤弋夫人手裏牽著小皇子劉弗陵,是早已經定下來的太子。孩子因為久站而不耐煩,軟軟的靠著鉤弋夫人的腿,眼睛四下轉來轉去。鉤弋夫人顯得尷尬而慌亂,拚命想要拉直了孩子的身體,但卻徒勞無功。皇上默默的看著這一切,他忽然無比清醒,眼前一團迷霧也消散了,能看見人們麵具之下的臉。他清醒極了,吩咐人將小皇子領走,和藹的招手叫鉤弋夫人坐到身邊來。
鉤弋夫人坐在床榻下的腳凳上,揚起臉看著他。他眯著眼睛看著那張絕美的笑臉,伸出幹枯蒼老的手拍了拍鉤弋夫人的發頂。鉤弋夫人輕輕的靠向他的手,他問:“弋兒今年多大了?”
鉤弋夫人笑了起來,聲音清脆有如風吹過鈴鐺。她拔下了頭上的玉簪,拉過皇上的手在上麵比劃著:“陛下怎麼不記得了?弋兒今年二、十、二歲了。”
皇上也跟著笑起來,笑容裏帶著一絲寵溺,陷入了什麼遙遠的回憶中:“二十二歲,還是好時候啊。朕二十二歲的時候,還去上林苑遊獵,與仲……。”
他咬住自己的下唇,阻止自己說出那個名字。鉤弋夫人垂下眼睛,緊張的抿緊嘴唇。在這片詭異的靜寂裏,皇上輕聲的問:“朕若是不幸,弋兒怎麼辦呢?”
鉤弋夫人臉上甜美的笑容在一瞬之間就消失了,她的牙關緊咬,發出咯吱咯吱的怕人的響聲。整個人像風卷的落葉一樣抖個不停,皇上放在她發頂上的手簡直有千斤重。皇上耐心的等著她的回答,兩道目光卻像是要劃開她的胸口,戳進她心裏去一樣。她半晌後采用虛弱的氣聲說:“還有弗陵要照顧……。”
皇上臉上閃過一絲滿意的,飽含著冷冷惡意的笑容。他的手猛地滑了下去,右手中握著的玉簪啪的斷成兩截,落在臥榻上咚咚的響了兩聲。
接著他的眼前又不清楚了,有人走上前來,將哭叫著的鉤弋夫人拖了下去。他闔上眼睛,又睜開,還是看不太清楚。最後他索性重新倒回枕頭上,疲倦的說不出話來。
他做了他能做的一切,並且絕不後悔。
那天晚上他又做了夢,衛青依舊坐在他對麵,用那種說不清的目光看著他。他張口想說什麼,卻已經忘了詞。
他醒過來的時候,用掌根揉著眼睛。他已經太老了,想起衛青來,眼底裏已經沒有淚了。
他終究是用了一生去懷念一個人,即使他說不清他對衛青到底是君臣之情多,還是知己傾心之情多。他愛過太多東西了,失去所愛就如同一塊一塊剝除他的心。經過這麼多年,他想大約自己的心已經成為一片空殼。
但衛青還在那片空殼裏,這是他為自己留下的最後一點東西。