我和奧斯曼在餐廳喝茶聊天。
奧斯曼是華人,但是大家都這麼叫他,我也就跟著這麼叫他了。他可以說是我認識的人裏頭最可愛的一個。他開朗、樂觀、熱情、幽默、樂於助人。跟他在一起,聽他講故事,誰都會樂開了懷。他喜歡開別人的玩笑,也不在乎開自己的玩笑。然而我相信:他告訴我的許多他的家事,都不是他編造出來的。不管怎麼說,他畢竟是個又認真又誠懇的人。
今天是清明節,聊著聊著,就聊到掃墓的事。
我說:“奧斯曼,你們家用不用掃墓呀?”
奧斯曼說:“我的父母都不在人世了,我們家當然要掃墓了。”稍微停了一停,他繼續說:“不過,我隻去掃我母親的墓,不敢去掃我父親的墓。”
奧斯曼似乎故意要留下一個疑問,我隻好緊接著問他:“為什麼呢?”
奧斯曼賣起關子來了:“你先猜一猜,我父親有幾個太太?”
我自己的父親有兩個太太,難道奧斯曼也是?於是我不說話,隻伸出兩個手指頭來,在他麵前亮了一亮。
奧斯曼哈哈大笑:“差得遠了,是四個!”
我嚇了一跳,舌頭差一點吐了出來。我說:“怎麼可能呢?”
“為什麼不可能?”奧斯曼說,“我父親年輕的時候,每一回從鄉下回城裏來,都帶了一個太太。這是我祖母的意思。”
這麼說我就明白了:是舊時代老一輩的舊思想,目的無非是增加家庭成員的數目,也就是使人丁更加興旺的意思。
但是這樣做,往往會釀成悲劇。我把這一點提出來,奧斯曼立刻表示同意,而且說:“我家裏以後發生的事就是一個典型的例子了。”
“怎麼說呢?”我問。
奧斯曼說:“我大媽為人很有氣量,她和我二媽,也就是我親生的母親,相處得很好,但是當我四媽進門以後,整個家就大亂了。結果我二媽離家出走,我三媽積鬱成疾,不久就生肺病死了。這一來,我們的家,四分五裂,隻好各人走各人的路。我連和我父親都很少見麵了。”笑了一笑,他接著說:“有一天,我在路上走,碰見我父親。他看見我身邊多了個女孩子,很高興,就拍了拍我的肩膀,說:‘孩子,恭喜你,你終於有女朋友了。’老兄,你知道我當時怎麼回答我父親的嗎?”
“你怎麼回答他?”我很好奇。
奧斯曼說:“我告訴他:‘爸爸,這個女孩子不是我女朋友,她是你老人家自己的女兒哪!’——而我說的,全是事實。”
我聽了,笑得前俯後仰。笑過了,才喘著氣說:“怎麼會呢?”
“怎麼不會?”奧斯曼說,“我們一共有十七個兄弟姐妹,而且鬧家變之後,大家又沒住在一起。”忽然,我想起了一件事,於是問:“你還沒告訴我不到你父親的墳上去的原因。”
“原因很簡單,”奧斯曼說,“我怕我父親罵。”
我聳聳肩,說:“我不明白。”
奧斯曼得意揚揚,笑得眼睛眯成一條線:“我怕我父親會罵我沒用,罵我窩囊。他一生中有四個太太,我卻隻有一個。”
“原來如此!”我也笑了,我知道奧斯曼隻是在尋我的開心。
為了報複,我說:“奧斯曼,你父親既然這麼風流,那麼,你不是會受他的遺傳的影響嗎?”
哪知奧斯曼卻說:“這一點你盡管放心,我們兄弟一共八個人,到今天為止,還沒有一個有外遇。相命先生也替我看過相,他說我這一輩子再也不會有第二個女人了。”
“是為了忠於終身伴侶?”我問,揶揄地。
“那倒不是。”說到這裏,奧斯曼嚴肅起來,“家庭悲劇看得太多了,我們都覺得還是一夫一妻製好。”