我和妻幾乎每天清晨都出門散步。我們散步的路線差不多是固定的，就是在停下車子之後，沿著一條樹葉茂密的林蔭道，到約莫半個小時路程的購物中心去。雖然目的不是購物，卻往往順便買了一點日用品，然後從原路回到停車的地方。
就在抵達停車的地方之前，一定會經過一條有幾棵大樹的小路；而每次，就在其中一棵尤其大的樹底下的樹根凸出處，總是坐著一個中年婦人，她的皮膚黝黑，長發披肩，鼻頭上還戴了飾物，圍裙底下，是一雙穿著拖鞋的腳。她之所以特別引起我們的注意，是因為她總是緊緊地把一隻小狐狸狗抱在胸前。一般的小狐狸狗是很凶的，一見到有人走過，一定會又叫又跳的，一副挑釁的模樣；但是中年婦人懷中的這隻小狐狸狗，卻異樣的馴服。它除了定定地望著行人之外，一點聲音也不曾發出來。這種情形，就跟它那個麵無表情、沉默的女主人一樣。而每次，盡管看見我和妻經過身邊，那個抱狗的婦人也沒有跟我們打個招呼的意思。也許顧慮到彼此語言不通，但是點個頭，露個笑臉，總可以吧，她為什麼不這麼做呢？
我差一點忘了再提一件事：如果那婦人不是把小狐狸狗抱在懷裏，就是把它放在她擺開的兩腿之間的裙子上。這時，婦人的裙子，就變成小狐狸狗的搖籃了。老實說，像我這麼一大把年紀的人了，還是第一次看到有人那麼對待自己的寵物呢！她難道一點兒也不怕髒嗎？妻是個有潔癖，永遠跟家裏的貓呀、狗呀保持一段距離的人，看了眼前這麼不順眼的一幕，總是禁不住要打個寒噤。有一次她忍不住說：“神經病！”
“噓……”我立刻止住了她，“你怎麼可以這樣說人家？
你怎麼知道人家有神經病？這樣說是很不禮貌的。”雖然我心裏想：那個婦人，應該聽不懂妻說的話吧。
不過暗地裏，我其實跟妻一樣，也覺得那個婦人的舉止相當特別。怎麼說呢？她坐的地方是樹底下，沒錯；但是陽光強的日子，點點滴滴的陽光碎片，還是會撒在婦人的身上，那種熾熱的感覺，那婦人受得了嗎？她為什麼不換個地方坐？莫非她真的精神異常？我聽說有些精神病人，隻要沒有暴力傾向，醫院方麵，是會同意他們在家裏養病的，說是這樣的安排，對病人的複原反而有好處。
總之，有好長一段日子，我和妻都把那個抱狗的婦人當做不怎麼正常的人看待。
直至有一天……那一天我們在購物中心遇見一個朋友，大家在咖啡店聊天，因而比平日回來得晚了。就當我們路經有幾棵大樹那條小路時，恰好看見抱狗的婦人剛剛站起身，而且打開放在她身邊的一把傘，和站在她旁邊的一名與她同一膚色的中年男人共遮。我怎麼也沒想到，婦人還能說英語呢！她說：“我等你，等了好久呢。”男的聽了立刻以英語回答：“對不起，今天遲下班。”就在男人說著話時，我看見婦人臉上綻開了一朵滿足和欣慰的笑。
在目送一對恐怕是夫妻的人走遠時，我看了看妻，妻也看了看我，想說什麼，卻什麼也沒有說，彼此隻都發出一絲帶著歉意的會心的微笑。