一對老夫婦每天清晨，都到住家附近的熟食中心去，一來是吃早餐，二來是看報紙。早餐原本可以在家裏吃，但是老先生總是認為那樣不算一個節目。一日三餐餐餐都在家裏吃，不厭煩嗎？在外麵吃，選擇可就多了，皮蛋粥、經濟炒米粉、肉骨茶、豆漿油條、水粿……要什麼有什麼，即使啃一塊牛油麵包，都覺得特別有滋味。而且，在人群中一邊吃東西，一邊看報紙，的確另有一種情調。老太太不在乎什麼情調不情調，但是這一點，老先生是很重視的。
食物中心裏什麼都好，就是有烏鴉常常來覓食這一點不好。有一段時間，政府實行滅鴉計劃，執行人員背著槍，一見到烏鴉，子彈立刻飛出去，絕不手軟。但是烏鴉繁殖力強，要把它們趕盡殺絕，談何容易。所以一旦滅鴉的行動鬆懈下來，烏鴉又到處飛翔，視行人和食客如透明了。有時不識好歹的客人想趕走烏鴉，惹火了烏鴉，它們便會反撲。老先生的頭頂，就被一隻凶狠的烏鴉啄了好幾次。說不上痛，卻不免驚慌躲避，狼狽不堪。
跟其他的鳥類比較起來，烏鴉是不容易給人好印象的，它的尊容固然不討人喜歡，叫聲也的確難聽極了，但是，如果你盡量去發掘它的優點，它也不是一無是處。烏鴉能夠反哺這一點不說了。而且它從來不挑食，這更加難能可貴。老先生除了時常看見烏鴉在食物中心的餐桌啄食人們的殘羹剩飯之外，也時常在垃圾堆裏發現它們的蹤影。老先生當時就想，這哪裏是在進餐，根本就是在清除垃圾嘛。它們簡直是有什麼吃什麼，一點兒都不嫌棄什麼不衛生啦，不清潔啦，等等。老先生有時過馬路，赫然發現馬路中間有一隻烏鴉低著頭，好像在啄食什麼，走近一看，原來是一隻被車子壓扁了的死老鼠！老鼠的屍體血肉模糊、慘不忍睹，烏鴉卻旁若無人，且甘之如飴。
過了馬路，老先生不覺一路走一路想，他自己，在日常生活中，不也是烏鴉一隻嗎？由於出身窮困，尤其是在戰爭時期，老先生過的是飽一餐餓一餐的日子，所以即使到了經濟情況好轉的時候，老先生吃東西的習慣，還是一直沒改。
他是好的也吃，不好的也吃。就拿麵包來說吧，別人不吃的麵包皮，他照樣吃得好像十分美味。其實，烏鴉這個並不雅的稱號，是老太太給老先生取的。有一天，老太太看見老伴那種雖不饑卻不擇食的樣子，忽然幽默起來，說：“想不到我嫁的是一隻烏鴉！”老先生聽了也不以為忤，且自我解嘲地、接二連三地把自己稱作烏鴉。他說：“烏鴉怎麼啦？我倒樂意做一隻烏鴉，生命力強，適應力強，到了哪裏都吃得起苦，也餓不死。”
所以今天早上，臨出門前，進了小學二年級的小孫子要求公公婆婆給他買家鄉雞做午餐，便被公公一口拒絕了。說實在的，小孫子活潑天真，是二老的心肝寶貝兒，但是老先生還是認為好習慣的養成，比什麼都重要。嬌生慣養，有求必應，不能隨遇而安，將來長大了，怎麼到社會上去跟其他的人競爭？對了，老先生寧願他的小孫子從小開始，就跟他自己一樣，是一隻小烏鴉。